《思烬成灰》默夜

6、六

　　十余日的车马劳顿，终于到了祈城。守城的战将是穆子叙，算起来倒称得上是熟人。昔日默默跟随在骁云将军身后的亲兵，如今已然脱胎换骨，在无数征战中蜕练为骁勇善战威震四方的一代悍将。他身着战袍等在城下，一双黑瞳精亮如星，单膝跪地：“四殿下。”
　　我跃下马车，抬手扶他起来：“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四殿下？”
　　他起身，目光流笑：“在末将眼中，您永远是当年流云殿里的四殿下。”
　　我闻言大笑，一把将他揽过来：“那就让本王好好看看，如今威震四方的子叙将军，可还是当年躲在骁云将军身后那个抖抖擞擞的小兵蛋子？”他豪爽一笑，带点几不可察的腼腆。
　　马车又再一晃，苏沐阳跳下来：“王爷。”
　　穆子叙不经意抬眼望去，瞬间浑身一震，失声道：“将军？！”
　　萧沐阳不动声色看我一眼，淡道：“穆将军怕是认错人了。”
　　寥寥数字，将穆子叙仙游的神魄一棒打回体内。我无声勾勾嘴角，上前一步，重新揽上穆子叙肩膀，指着苏沐阳道：“子叙，这是我临王府现今总管，姓苏。”
　　手下身躯又是一震，穆子叙喃喃道：“……苏？”
　　“不错。苏沐阳，苏总管。”
　　晴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天际轰隆作响，豆大的雨珠猝不及防砸落下来，顷刻暴雨连绵，在所有人面前拉起一层又一层厚重水雾。
　　洗尘宴上简单吃了点东西，我借口困倦，提早离了席。穆子叙默不作声跟在身后，随我回了军帐。帐帘甫一放下，他砰一声跪在地上。
　　我径自摸到桌前倒水：“子叙，沙盗近况如何？”他没有应，直挺挺跪在地上。我慢慢喝下一口水：“沙盗素性残虐，还是早些剿了好。子叙你可有计划，说给我听听。”
　　穆子叙缓缓抬头：“四殿下……”
　　我握紧手中瓷杯，沉默。跪在面前的，曾经是自己可将性命交付，全心信赖的人，然而现在，他却如此跪在我面前，目光游离，言语踟躇。
　　他要说什么？
　　他又将会说出些什么？
　　“殿下！我对不……”
　　“子叙！”我浑身一震，厉声封住他未出口的余下话语：“不要说！”
　　跪在地上的人猛地一颤，像是被吓了一跳，面色微白，眼中一派惊魂未定：“四殿下，您……”
　　“子叙，”我缓下语调，慢慢闭了闭眼，试图压下那一阵渐扩渐散的心惊，却不由自主觉得身上发冷：“本王倦了，你先退下吧。沙盗之事，我们明日再议。”
　　穆子叙沉默着依言退了出去。帐内复又宁静。昏黄的灯火凌乱飘摇，晃得人越发心惊。我按了按眉心，在桌前坐下，缓缓松开之前无意识握紧的双拳。
　　心神俱疲。困倦中不觉轻易入梦。
　　梦里金戈铁马，黄沙漫天。如血残阳铺撒一地，金辉绚目。有人一身白甲，倒提银枪，身下汗血宝马四蹄如飞，扬起一地黄尘。他手握长枪潇洒一扬，枪尖寒光在残阳中闪现，遥遥破风指来，端的是英姿飒爽，豪气冲云：“四殿下！不如来与末将比上一场？”
　　有人大笑出声，临风而立，身上殷红铠甲熠熠生光，风华夺目。他随手牵过身旁一匹黑鬃骏马，提枪翻身而上，朗朗清声纵风而去，融进漫天黄沙里：“苏将军！既是比试，可有赌注？”
　　如此梦境，久远得令人动容。
　　梦酣之际，凭空一声惊雷，似在耳边炸开！我猛然睁眼，心下一惊，扬手打翻桌前茶盏，白底青纹的上好瓷盏落地一声脆响，衬着一弯水迹，凌碎如花绽。案前一灯如豆，明明灭灭眩了双目。抬眼望去，夜色浓如泼墨，不见边际。
　　身前有人低声唤道：“王爷。”
　　抬头望见熟悉的眉眼，压在心头的两字颤声出口，牵出胸口一阵闷痛：“越阳……”
　　深不见底的黑瞳定定对视着，眨也不眨，平静无波。我苦笑，神智渐渐回复清明：“苏总管。”
　　“真的很相似么？”苏沐阳微微笑开，顿如三春风暖：“苏越阳对吧……这张面孔，跟他究竟有几分相似？”
　　我淡笑，回答他道：“十之八九。”
　　“是吗？”苏沐阳一哂，垂下双眸，伸手一点一点除去脸上的易容，而后缓缓抬头笑道：“这样应该就不像了。”
　　藏在人皮面具之下的，是另一张面孔，同样的俊美无俦，举世风华。只是格外陌生。灯火摇曳下，那一双眼瞳深邃如潭，幽不见底，却似敛藏无尽风情，盈然流转间，漫不经意便已是勾魂慑魄：“对吧，王爷？”
　　我漫然一笑，悠闲自若将他一番打量，点头赞道：“闻名天下的天魔宫主，果然生了一副好相貌。”
　　天魔宫主眉尖一挑，绽开一抹浅笑：“多谢。”
　　“宫主不再假扮下去了么？”
　　“不扮了，无趣。”天魔宫主幽幽叹道：“本宫作戏给你看，你又何曾不是做戏给本宫看？做了三年，本宫实在腻了。”
　　“不……”我慢慢摇了摇头，难得地正色，“如此温情，无论真假，终归教人慰籍。萧陌风谢宫主，扮了这么三年。”
　　“真心实意？”
　　“半分不假。”
　　天魔宫主沉默片刻，忽而勾起一丝魅笑：“顾殷然，本宫的名字，王爷可要记住了。”
　　我不由一笑：“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记与不记又有何分别？”
　　他弯起嘴角：“你果然一直都知道。”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不过顺他之意，遂我之愿而已。”我一脸无谓又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高镇主，不是自古皆然吗？”
　　天魔宫主拎起一坛酒，随手拍开泥封递过来：“那你又为何看不破？”
　　我大笑，接过他手中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半入了口，一半落了地：“为何一定要看破？”
　　天魔宫主微一蹙眉，像是看不惯这般铺张浪费的行径，伸手便将酒坛轻易劫了回去，就着坛沿懒懒饮下一口：“其实，也未必要死。”
　　夜深月沉，美人如玉。我倾身向前，轻佻勾起他的下巴：“宫主舍不得本王么？”
　　天魔宫主神情浅淡：“王爷还没扮够吗？”
　　我松手，拿过酒坛，一气灌下半坛，重又靠向椅背，勾唇笑道：“君要臣死，臣怎敢不死？三年……我那个皇帝哥哥，何时如此耐性了。”我抬眼看去，目光流笑，“宫主，那一夜，是你手下哪一个爱徒？”
　　天魔宫主眸光流转：“我以为，王爷应该对本宫更感兴趣才是……”
　　“若是苏总管的话，本王自然更有兴趣。”
　　天魔宫主瞬间面色一沉。我视若无睹，不吐不快，索性便吐个痛快：“苏沐阳……呵呵……苏沐阳……明知是皇兄送来的毒酒，我仍是喝得欢喜……自欺欺人又如何？醉生梦死又如何？不过是萧陌风一人之事，与他人何干？”
　　我大笑，自那人去后，许久未有的开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开始模糊不清：“只是宫主，天魔宫什么时候开始效力于朝廷了？”
　　传进耳里的声音仍然清晰，简洁无比：“还人情。”
　　口里的美酒，渐渐再品不出滋味：“什么人情，竟需天魔宫主亲自前来？”
　　“萧陌风，你醉了。”
　　我眯眼看着他笑：“顾宫主，可否再扮一次苏沐阳？”
　　无人应声。
　　“顾殷然，”我勾起嘴角，眼眸微蒙：“能不能，再扮一次苏沐阳？”
　　天魔宫主不语，缓缓转身。再回身时，已然是自己熟悉至极的那副眉目。我心满意足，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不舍放手。
　　“越阳……”
　　我含笑，喷出喉中一口殷血，向后倒去。身体落进一个怀抱，肩膀被人抓得生疼：“萧陌风！”
　　我抬头：“多谢。”
　　手腕被人按住，片刻，耳边的声音恶狠狠道：“千山重雪？”
　　我懒散一笑，径自闭上眼睛。
　　即便是自欺欺人，总有梦醒之时。千山重雪，天绝药圣对此剧毒批注曰：情之所钟，相思入骨。暮雨晨风，千山重雪。
　　滔天权势，不过虚妄；家国天下，与我何干？
　　皇兄，萧陌风之生死，向来由萧陌风自定。
　　此番长睡，再无须复醒。
　　七年前早春，微雾微雨。城阶下，一人临风而立，白衣飞袂，身后落花如雨。他抬眼，眸光含笑，朗声道：“臣苏越阳，见过殿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