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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 三井的记事本 ...

  •   我是三井寿。这是我拿到这个记事本写下的第一句话,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这么牛掰的名字,如果自己都记不住,岂不很可惜?

      其实自从我醒来以后,脑子还是挺好使,没什么记不住的。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跟我说,我这个毛病叫那个啥……逆行性失忆,不会影响醒来后的记忆功能,但我总觉得不放心,毕竟,医生也没尝过脑子里的日子被生生挖走一块的滋味,真是不太好受,所以谨慎起见,那些醒来后发生的事,老子还是拿笔记下来为好。

      话说那天我让细川给我拿笔和本子来,告诉他我要记笔记,他托着快要掉下来的下巴,滚在我病床上笑了五分钟。妈的,老子跟写笔记就这么不搭调吗?不过仔细端详自己写的字,都快上大二了,龙游凤舞依旧,看来我上了大学,学渣本性难移。

      一个人时,我会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顺着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流淌下去,看看自己会漂向何方,可永远都会碰到一道冰冷的闸门。我能想起的最后一件事,是和德男几个人冲到岩仓高中那帮家伙的地盘上,挥拳把欺负光太郎的那个西瓜脑袋打爆。可高三春天之后发生的事,就变得模模糊糊,就像隔着厚重的闸门,听着那边潺潺的流水声,心向往之,却不见其踪。

      所以当我第一天下床走动,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呆立了很久。是谁,剪去了我的长发?是谁,练就了我结实的身体?又他妈是谁,把我下巴打破了相?!

      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医生姓上杉,是我的主治医生,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他偶尔会坐在病床边怔怔看着我,苦笑着问:“小伙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等我一脸懵逼地盯着他,他就会笑着摇摇头,拍拍我的肩。他安慰我说,像我这种外伤失忆,绝大部分都是一过性失忆,等血肿完全吸收,神经压迫慢慢恢复,用不了两三个月就都能回想起来。两三个月啊,听起来不是很长,但我心里总觉得堵得慌,好像等到两三个月后,有什么事情就来不及挽回了。

      细川这个家伙,我坦言没什么印象了。从我醒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忙里忙外,跑腿帮忙。我跟他说,我又不认识你,干嘛帮着我。他嘿嘿一笑说:“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当他因为记笔记的事笑得在我床上打滚时,我没有犹豫,自然而然地给了他肚子一拳。这一拳挥出去,我突然确信,在我丢失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定是我的好哥们。

      细川的女朋友浅草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她长得圆鼓鼓的,却不令人生厌,相反却有油然而生的率真和亲切感。但凡细川在医院照顾我,她中午都会来给他送饭,偶尔也会给我捎一份,免得我吃医院的定食吃得厌烦。这姑娘吧,哪儿都好,就有一点,每次我吃饭的时候,她都直愣愣地盯着我盘子里的肉,盯得我头皮发麻,难以下嘴。我们三人无事闲聊时,某些瞬间我会有些出神,直觉告诉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或人,和浅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结,但我委实难以辨别。那直觉一闪,就像喷气飞机在空中画出的白线,我无奈地看它一点点消失,也只能作罢。

      我出事的时候,老妈和老头子正在欧洲旅行,庆祝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我醒来后第二天他们才匆忙赶回到东京。我时常为他俩感到遗憾,挺好的两口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听说我出生的时候,老头子那叫一个高兴,在公司搞了个庆典,发布了限量顶级清酒品牌三井之寿,声称这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产品。可若干年后,每次三井寿打架挂彩回到家走过客厅,老头子就紧皱着眉头,看着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产品从眼前晃过。两口子好不容易把这孽畜送进大学,还是捞不上个清净,这不,老妈坐在病床边心疼地流泪不止,而老头子和上杉聊过后便站在病房门口愣愣看着我,满目担忧。但说真的,他们的到来让我开心得要死,在满眼陌生的人和事之间突然看到熟悉的面孔,让我确认这就是我的现实生活,而不是穿梭在梦中。

      我醒来后的第四天,病房门被猛地拉开,一帮五大三粗,汗流浃背,穿着篮球服的大老爷们儿冲了进来,咣当一下把一个奖杯拍在我床头柜上,兴奋地大呼小叫。我本来想把他们赶出去的,有多久了,我看见穿篮球服的人就他妈烦,心里泛起难以抑制的憎恨。可我醒来后,得知我是打比赛时受伤晕过去的,让我惊骇不已。我?打比赛?我……又回去了吗?怎么可能呢?我前一天还在路边兴致勃勃地挑选砖头砸人家玻璃,怎么一觉醒来,便有心爱的篮球抱在怀里,有关东冠军的奖杯摆在床头?我又开始怀疑了,我……真的不是在梦中吗?在我臆想出来的美梦中?

      篮球,篮球啊……

      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里,有个卷头发高鼻梁的老外,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绘声绘色给我讲那天的比赛。他说我被抬走后,替补上场的一个哥们,叫什么原的,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掉,罚球时却前所未有地坚定,74比73战胜东海。他们说这个奖杯属于我,就放在我床头陪我出院。可说来奇怪,我心里不知道怎么了,急急渴渴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拉着那个老外问他:

      “哥们,我得了多少分?”

      他拍了拍我的肩:

      “25分,全场最高,得瑟吧你。”

      “25分……25分……”

      我喃喃自语,心中莫名一阵刺痛。

      “怎么?全场最高还不满意?你还想上天是咋地?”

      我胸口闷得慌,愣愣地出神:

      “不是,就是总觉得,如果能多1分,1分也好啊……”

      写了这么多,好像漏了什么事。嗯……其实也不算是漏掉的,而是刻意不愿去写吧,那个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女孩。因为每次下笔想记下她的时候,手都会无缘无故有点发抖,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恼火。她说她是医学院的学生,在校医院兼职。我问她我们之前认识吗?她有点迟疑,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时常思考,怎么会对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有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思来想去一下午,我得出一个结论。生物课上老师说过,自然界有一种印随现象,幼鸟出生第一眼看到谁,就会强烈地依恋谁,即便那只是一只塑料玩具鸭子。我肯定是也被印随了,对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她产生了依恋。对,一定是这样。那个女生,不过是一只玩具鸭,一只美丽的小黄鸭而已。我这样反复跟自己强调着,然后为自己居然记得这种毛都没用的生物知识而自鸣得意。

      话是这么说,但每天早上小黄鸭拉开门,进来给我换药的时候,却莫名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当然了,我这么装逼的人绝不会把这种开心挂在脸上,我表情严肃,内心傻笑地看着她把我头上的绷带解开,鼓捣一番,再慢慢缠上。她靠近我的时候,会有暗香浮动,那个瞬间,我的脑海里会突然浮起湘南海岸温柔的浪涌声。有那么一两次,我似乎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我发间流连轻抚,那一霎那的感觉竟让我有些眷恋。我很纳闷,琢磨了一晚上,唔……应该还是幼鸟的错觉吧?嗯,应该是。不过话说回来,我几天没洗头了?

      球队那帮家伙来送奖杯那天,在我屋里嚷嚷了一下午,吵得我受伤的脑仁又差点元气大伤。第二天,当小黄鸭进到病房来,看到床头柜上的奖杯,居然愣住了。她呆呆看了半晌,问道:

      “我……可以摸摸它吗?”

      好奇怪的问题,我撇撇嘴,点点头。那有啥不行的,一个奖杯而已,又不是我大腿。不过说真的,我挺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冰凉,冷漠,徐徐娓娓,不慌不忙,就像盛夏的庭院里,从惊鹿中滴落的山泉,划破病房沉闷无聊的空气,冷静地回到水中,仿佛世间万物的命运,包括自己的命运,都与己无关。

      她站在床头柜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奖杯上的刻字。那专注的神情,好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许久,她轻柔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

      乖乖,今天是小黄鸭的生日啊。

      “那祝你生日快乐哦!”我觉得我的声音还是挺真诚的,“那你不用来照顾我,早点收工去跟男朋友庆祝生日好了。你有男朋友的……吧?”

      妈的,我胡说八道什么呢,她有没有男朋友关我毛事?

      “我……曾经有。”她还是慢慢地抚摸着奖杯,“他曾经答应陪我过生日,送我礼物,但现在他……离开我了。”

      “为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嘴巴。三井寿你脑子有坑么?人家分手了,你跟后面问为什么。咦,不对啊,我脑子撞伤了,是有坑啊。

      “为……什么?”

      她一脸的茫然,好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她怔怔看着我,幽幽一叹。

      “也没什么,只是他……不再爱我了。”

      她那样的叹息,那样的目光,像利剑一般刺透我的胸腔,心口莫名疼痛难忍。哎哟老天爷,差不多得了,您了快把印随的神通收了吧,我是灵长类动物,真吃不消的。

      我有些慌乱无措,但依然挂着一张装逼的脸:“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只是刚刚才知道是你生日,都没能准备礼物,实在抱歉。”

      她轻轻地笑了,屋里瞬间暖和起来:“不用道歉,你已经送过了。”

      “送过了?”我瞬间从一脸装逼变一脸懵逼,“我送你什么了?”

      “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谢谢你。”

      她眉目弯弯,笑得好看,只是眼角有苦涩的光一闪,如幻影般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上杉终于放我出病区透气了,还嘱咐小黄鸭陪同看护。乖乖,今天八成是天皇大赦天下,我能出去了!还有小黄鸭陪护!我换了身宽松舒适的衣服,出了医院,和小黄鸭踱在校园里。偌大的校园,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像入学第一天的新生一样前后左右打量着。

      天气晴好,小黄鸭没穿工作服,杏色的外套敞开着,默默走在我身边。午后的暖阳洒在她身上,颈间有什么光芒一闪,我凝神看去,竟是一枚精致的银色羽毛球坠链。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从领口里拉出一枚银色篮球坠链,低头打量着,心中疑惑,挠了挠头。

      “奇怪,咱俩的项链好相像啊。”

      她神情一滞,也停了脚步,抬手摸了摸颈间,怔怔望着我。

      “偶然吧。即便擦身而过的路人,也总能找到相像的地方,不是吗?”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的对,但我不喜欢这话里悲凉无奈的意味,特么一点都不喜欢。我一言不发,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就这样慢慢踱到了露天篮球场。

      我又停了下来,隔着铁丝网看向空旷的场地,愣愣出神。她对我一笑,不容分说,把我拉进了球场。她跑到旁边场地,跟正在打球的几个人借了个篮球,把我拉到一个空场,把篮球塞到我手中。

      我愣愣看着手里的球,让它在手心里轻轻转动。致密的胶粒在指尖轻磨,像有微微的电流刺激着脑海里的神经,随后便有望眼欲穿的渴求升腾而起。我站在篮下,抬头看着篮筐。

      “不是这里。”她突然开口,“要往后退。”

      我看了看她,退到罚球区。

      “不是这里,还要往后退。”

      我退到弧顶,三分线外,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向前看着篮筐,好远啊,但好奇怪,这个距离有出乎意料的舒适感,就像地球到太阳的距离,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就是这个距离,才会有蓬勃的生命奇迹蔓延开来。

      我……真的一直在打球吗?我……真的还可以投进吗?

      我抬起手,一种本能反应被唤起,记忆在身体里流淌起来,自下而上,顺序唤醒每一块肌肉,流畅地传递着力量,从脚底,到膝盖,沿脊背而上,上臂,前臂,从指尖喷薄而出。我看着球悠悠旋转着,奔向远方,随后球网轻轻弹起,优美地跳动,刷网声像天籁一般,叩动脑海中的闸门,泛起涟漪。

      球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看着双手,无法回神。良久,我抬头看向她,她笑盈盈望着我,云间泄下一缕柔和的清光。

      “阿寿,你一定会有灿烂的未来的,我深信着。”

      我彻夜难眠,她的轻唤一直在我脑子里奔跑,回荡着久违的暖意。清晨我做了个决定,要好好跟她聊聊,虽然我没想好应该聊什么,但我很清楚,我那个奇葩的印随理论,可以推翻了。

      但她再也没出现过。

      上午来给我换药的是一个陌生的护士。我问她:“今天小黄鸭怎么没来?”护士大吃一惊,一边冲了出去,一边大声喊:“坏了坏了!脑子又坏了!”她大呼小叫地把上杉招了过来,可奇怪的是,上杉却好像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对我说:“她离开日本了,她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离开日本了?离开日本了……我心里喃喃自语,空空荡荡,恍惚间竟有一丝幻觉,仿佛自己只身行走在冷雨飘零的半山腰,没有行囊,没有旅伴。

      第二天,我终于出院了。老妈去学籍管理部为我请了假,要带我回神奈川休养一个冬天。细川把我领回公寓,让我收拾行李。

      我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墙面上贴满了球星海报,书桌边摞满了篮球杂志,墙角停着两个篮球,在晨光中拉出斜斜的影子。原来我真的把篮球找回来了,它在过去的一年半中,光明正大地霸占着我的生活。

      我翻身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象着自己每天在这里醒来的情景,却忽然有熟悉的暗香从枕边飘来。我侧过头,从枕头上轻轻捻起一根长长的发丝,困惑不解。除了篮球,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贯穿了我的日夜,但这念头若有若无,不可捉摸,任我在屋里翻箱倒柜,都再也找不到线索相证。眼看那念头就要溜出我的直觉,烟消云散,我便急不可耐翻开记事本,笔尖却愣愣停住,不知所措。

      我托着腮,转着笔,苦闷地盯着窗外。确有什么事在心里惦念着,怕被时间慢慢遗忘。我苦思冥想,恍然大悟。

      是了,是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

      我一笔一划,慢慢在记事本上描画着。

      香取若苑。

      窗棂轻响,有什么轻轻叩打着我的窗。我起身拉开窗户,任由海上吹来的长风拂过我的脸颊。风中仿若有谁轻声呢喃,在我耳边轻语。

      我想我可以等待,等待那五百多天的回忆,镌满了惊喜和新奇,终有一天,向我扑面而来。我也终会张开双臂,拥抱早已发生,却并未注定的命运。热血与荣耀,抑或遗憾与伤痛,我都将甘之如饴,归于欢喜。

      因为我是三井寿。

      ————全文完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番外 三井的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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