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救治圣母病》鹿舌辛

2、为了未来

　　**

　　“………”

　　“喂，你叫什么？”

　　“……杜聆尹。”
　　少年面上的冷淡卸去一些，盯着他的脸，目光流转，带着他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杜聆尹将变化收入眼底。
　　这个人……认识我？

　　……

　　从郁倾口中，杜聆尹得知他们所在的地方名为暗河巷。
　　“我在这里活了十几年，”郁倾瞥了一眼相牵的手，“像这样旁边跟着一个累赘，还是第一次。”

　　整座城里离曼江最远的遗弃之地，贫民奴隶糜烂的地方，暗河巷。
　　杜聆尹记下地名，在郁倾面前仿佛无师自通学会了演戏，脑袋一歪就是听不懂的样子。
　　当然，也是为了避免郁倾逼他叫主人。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

　　头上闷着一块颜色看不清的灰黑色粗布，双手揪着两边，粗粗的线头时不时刮过脸颊，有些瘙痒。那是郁倾从自己破旧的长褂上扯下来的布料，用来挡住杜聆尹自己这头奇异又漂亮的头发。
　　经郁倾的描述，他有一头暖粉的卷发，皮肤白的不正常，眼睛更是浅淡的金色……
　　长的像怪物一样。

　　杜聆尹若有所思。

　　少年拉着他慢慢走在巷子里。
　　土和木头垒成的房子破旧荒凉，腐烂的木头上刻着字。两人都不识字，他边被牵着，一边张眼打量从地窖出来后的景色。
　　路无法称之为路，时而狭窄，时而被破破烂烂的帐篷屋子挡道，楼缝里堆满了恶臭的不明之物。
　　好在他和郁倾脸上都是灰，只有双目是明亮的，步伐十分疲惫缓慢，和这里住着的底层奴人没什么两样。

　　天色有些暗沉，凉爽的风携着枯叶吹来，驱散一些压抑的胸闷和黏腻的热汗。

　　郁倾很警惕，不仅是警惕着原本追着他们的那些人，抓着杜聆尹的手也很紧，深怕所有物跑了一般。

　　其实不用禁锢着他，他也跑不了。毕竟他渴的要命，饿的要命，昏昏沉沉，时常走着走着，就迟钝的撞上了前面人瘦骨嶙峋的后腰。
　　他跑了，一个人也很难活下来。
　　郁倾不是好人，杜聆尹心知肚明。但到现在他都未展现自己的目的，不如看看能不能混点饭吃，于是怎么虚弱，怎么表演。

　　快入夜时，两人终于从绕来绕去的巷子里走到了巷口，愈是靠近城中的曼江，四周的建筑不知不觉变得规整许多。此时风刮在肌肤上就是一股凉意，地上的沙石被卷起拍打杜聆尹带着血污的脚踝。

　　郁倾微微眯眼，嗅到了随着袅袅白烟飘来食物香气。

　　他在地窖里待了不知多久，曾经的栖息之处恐怕早就被别人占据，包括里面的东西……哦，反正就只有些随手捡来的破烂罢了，倒也不值得可惜，虽然一无所有，但他现在的手上，也握住了最值钱的东西。

　　不过，这时握着的粉毛小孩，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饿了？”
　　杜聆尹头点的很快，发现郁倾没有看自己，开口回道:“饿。”

　　离醒来已经过了五六小时，加上开始没命的奔跑，在巷子里行动，身上隐隐发痛的淤青和伤痕，肚子早已饿的一抽一抽。

　　郁倾拉着他终于踏出了巷口。
　　暗河巷的巷内和巷外截然是两个世界，巷内有多肮脏糜烂，混乱无序，巷外就有多么整洁干净。
　　砖瓦房是普通百姓的住房，临江越近，建筑就越繁华，池馆水榭，绿柳抱阴。

　　夕阳斜下，正是贩摊收工之际。

　　郁倾和杜聆尹那么瘦小，在半黑的昏暗下如同灰尘般毫不起眼。
　　但摊贩不是一般人，他们常年守着摊子，对这些手脚不干净的流浪乞儿深恶痛绝……更别说从这条巷子里出来的。
　　一个男人两眼不善的盯着两个满身血污的小孩，眼见离自己的摊子越靠越近，拿起手里的扁担大声喝:“你们这群垃圾，滚回巷子里！”

　　杜聆尹内心莫名冷静，有些新奇这种待遇，身体却后退两步，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

　　外面的人这幅态度，说他们避如蛇蝎也不为过。
　　以他们两个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外表，不像能安全获得食物。

　　郁倾扶住他的肩膀，杜聆尹转头，突然发现少年的脸色白得不太正常。
　　他好似很困一般半搭着眼皮，呼吸滚烫，左边手臂在粗布褂上晕出深红的血色。

　　“你怎么了？”

　　杜聆尹被郁倾带着在街角蹲下，那个摊贩见吓退了二人，冷哼一声便不再搭理。
　　他目光移到那个伤口，再看看郁倾虚弱的目光，面上焦急着，毕竟他现在算的上能依靠的，只有带他逃出来的郁倾一个。
　　见少年没有阻止，他用手捏住粗布袖子掀起，一道长达三四厘米，缓缓渗血的红色裂口猛然撞入眼帘。

　　刀伤。

　　他的动作没有轻重，郁倾被带了一下，痛的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

　　……对了。虽然杜聆尹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但郁倾早已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地窖里不知待了多久。
　　对外面的环境了如指掌可以有别的说法，可连地窖中也熟悉无比，身体饿得瘦弱不堪，遍体鳞伤……这是跑了多少次？
　　还带着自己，一个腿短的拖油瓶。

　　他低下头，思绪被扯乱，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能归类于，自己很有利用价值……不然还能是郁倾突发善心？
　　他的心脏那么黑。

　　郁倾见他不语，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勾了勾他那个被衣服遮住的沉重金色手环，沙哑的笑了一下:“杜聆尹，这是金子做的？”
　　粉毛小孩回神，目光不自在的从他的伤口避开。

　　“我不知道。”金子？

　　郁倾:“摘下来。”

　　杜聆尹看他表情，发现少年似笑非笑，大概是看上了，只好用力去取这色泽纯粹的金色手环。

　　但没想到，这手环看起来宽大，却根本像黏在自己手上一样，怎么取都取不下来，即使他的手腕生的很细。
　　郁倾哼了一声，按住小孩如玉般的手臂，十分不信邪的用力扯了扯，手环卡在拇指指骨上，把手腕箍得勒红了一圈才放弃。

　　他开口:“臭小孩。你知道一两金多少钱吗？”

　　杜聆尹抬头看他，那张沾满灰的脸带着婴儿肥，金色的睫毛纤长。

　　“一两金二十两银子，一两银子一千文钱，”郁倾说:“只论刚刚那个杂种开的凉面摊，一碗面，只要五文钱。”

　　粉毛小孩顿时扭头，不受控制看向那正在收摊的凉面铺，白烟顺风飘到面前，闻着鼻翼酸辣的凉面香气，澄澈的金瞳瞬间有些放空。

　　肚子饿的愈发绞痛，一抽一抽。

　　郁倾捏起手环掂了掂:“嗯……差不多六两吧。”

　　凉面由木碗装着，汤色是十足诱人的浅赫。上面飘着一层辣子，锅里的汤汁还在咕噜冒响，夹起来的面宽而略微透明，褐色的汤汁和着白烟流下，口感软韧。

　　一百二十两银……十二万……两万四千碗凉面。

　　郁倾:“一个馒头一文钱，一套干净衣服八十文，一晚客栈一百文，可以洗澡，睡在柔软的床铺上，肚子饿了楼下就有吃食可取。”

　　虽然什么也没开口，但郁倾早已看出杜聆尹对身上这幅脏兮兮的样子显然接受不能。潮湿和汗水发酵的味道难以忽略，小孩一路走过来都皱着眉头。

　　他打量着。从小孩凌乱却不杂乱，顺滑柔软的粉色发丝，到被灰盖住，却仍然看得出柔软的雪白脸颊。

　　杜聆尹双唇因为干渴破裂，除了摸爬滚打粘上的灰，全身上下毫无污垢。但不必抹开这层脏灰就看得出来，这是个长的极为好看，从小众星捧月的贵门小公子。

　　他说粉毛小孩是怪物，也不其然。
　　虽说平民百姓大多发色乌黑，但世间无奇不有，金发碧眼的人，顶着红发的人只是罕见而已，他们反而比一般人出身不凡，非富即贵。

　　而这只长着粉发，金瞳，白肤，意外被拐走，看着就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瓷娃娃，和他这只本该死在地窖的阴沟老鼠，却如此诡异的靠在一起，谈论着吃的，喝的，住的，还有，未来。

　　未来啊。

　　可惜，这个金手环根本摘不下来，别说换钱了。

　　郁倾静静的看着他，眼底的阴冷渐渐凝聚。若是杜聆尹此时看着他的心脏，就会发现里面翻涌的恶意几乎破胸而出。

　　杜聆尹抱着肚子，半晌才开口:“真的取不下来。”

　　少年在腰间抽出一把从抡晕的看守身上摸出的小刀。

　　修长但干瘦的指尖在杜聆尹戴着金手环的右手比划一下，语气淡淡:“那把拇指取下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