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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卷(三)•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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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百里镇。
江苏名产众多,其中缂丝刺绣和漆器两样,最为朝廷看重。这也是我与姚子枫此次南下,督办的重点所在。
采办好二姐十一妹大弟五弟一六十一姨点名指定的百花酿和苏扇,买齐了各宫各府的礼物之后,我带着狐狸溜来这小镇街头。
狐狸一困囿在大内和公主府多年的准备出生的娃,对普通百姓的生活委实是谈不上有什么见识。一路上只见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东瞧西看,叽叽喳喳,繁忙得蜜蜂也似。幸好他还懂得藏拙,记得隐去了身形声音,于是,我便也懒得管他。
小镇有小镇的好,不同于帝都的宽阔喧嚣、车水马龙,这里的街道泽润细长,行人甚稀。一路晃来,间或耳闻一两声货商软语,衬着水流动的点点轻响,真真让人惬意得紧。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耳际脚下,一点一点,听着石子路面敲击而发出的嗒嗒声缓慢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小巷深处。
巷是死巷,已到尽头,进无可进。狐狸笑我不知中了什么邪道,枉自痴然半日。我晓得他随我龟速乱晃良久,心下定然愤愤不平,便只把拇食二指微曲,欲弹其头略施小惩。不料狐狸虽然龟速半日,行动敏捷却反胜从前。身形一动,便跃上了旁边的青砖墙头。
我向来是反对这种翻墙撬洞的宵小行为的,总觉得不够光明正大又耗力甚多,正待教育,他却忽然“咦”了一声,高举着蛋失足滑下。
我只当他是乐极生悲。民宅围墙的那点高度,以他那妖孽的身手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便乐得环臂一旁,准备捡些事来嘲笑。
不料,身畔却陡然响起一声轻哼,“刚到现世就看见你欺负我娘亲,狐狸洞的小弟弟,你们家长老舍得放你出来惑人啦?”话音落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女凭空出现。那娃儿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着一身嫩黄色的轻罗纱衣,角坠玉铛,无风自响。尚带些婴儿肥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调侃,眉目灵动俏丽至极,端的是个惹人疼爱的美人胚子。
女孩右腕扬起,一根手指粗细的七彩藤蔓自袖中笔直射出,缠绕去了狐狸脚上。我暗笑,心知这根极眼熟的、看似无害甚至还极为美丽的植物,便是方才栽了狐狸的元凶。
“月月,你怎么跑来了?”自那日见到狐狸幻化出的一点殷红之后,这些天来,我回忆起了以前的很多旧事——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个小少女的身世,以及她和我的关系。
“娘亲!”小少女一声娇呼,撇下狐狸投来我怀中,蹭蹭,赖定。“娘亲,你来现世都不叫上我和品爹爹,”她抬头,挺俏的鼻头可爱的微皱,“娘最讨厌了。”
我抱紧她,呼吸中满是旧日的淡乳花香,“你跟着品满大荒的四处游玩,到了哪里连个信儿也不给娘捎回来。怎的又怪娘不叫上你?”
“才不是游玩!我们那叫游历!游历!!!”丫头纠正,“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品爹爹有教过我哦——所谓‘路宽而眼宽,眼宽而心宽,心宽而量宽,量宽而德宽,德宽而质宽,质宽而……’”
“咳咳……”我打断她的背书,略有些头疼。丫头初生时明明腼腆可爱得紧,怎地刚被带出去了一趟,便变得如此啰嗦?“你品爹爹呢?”我张望。
丫头眨眨眼睛,很是狡黠,“和弟弟都在隐轩,舅舅有事情找他。我临来时他说,”她略退开身子,昂首震袖,淡漠道,“你且叫她小心些……”语毕嘻嘻而笑,竟把那人的形貌学了个十足十。
我捏她,“你又乱讲。你路宽眼宽心宽量宽……哪里都宽的品爹爹才不会这么说!”依他的性子,纵是说了,也定是忧心的语气。说到底,这些年来,我终是负他多了一些。
丫头吐舌,转移话题,“娘亲,你是来找爹爹的么?你们来现世这么多年,怎的还没有在一起?”
我托颊,略忧郁自怜,“你当现世的娃娃们出个门,是如此容易的么?”回忆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把眼色放得愈发悠远寂寥,“你舅舅定是恼恨我时常指使迷榖去挖他的梨花白来吃,这次才故意酿得偷工减料了些。不然我和你爹爹同时入的现世,又怎会千里迢迢的来粉墨这场牛郎织女。”
丫头把欲插话的狐狸PIA去一边,也跟着忧郁起来,“品爹爹说,以娘亲你这一世的身份,那些三媒六聘就算是简简单单的备一遍,也得花上年余。更何况,你现在才刚刚找到爹爹,人家出生,可要等去猴年马月哩……”
“猴年马月”这个词,因为地域和时间诸如此等乱七八糟的关系,在大荒据说是很多年前就绝了根苗的。可是显见,这个据说确是个甚不靠谱的据说,我一边谴责那个不负责任乱传八卦的前辈某君,一边甚感叹的回道,“是啊……等我找到你爹爹,再拜堂成亲,可得等到猴年马月……月月???”
正欲点头同示戚戚焉的丫头,明显被我陡然高亢的声线吓了一跳。她稍退一步,嫩嫩的小手慢条斯理的捋了捋胸口,极小声并且小心的抱怨,“干嘛?娘,你要是把你可爱温柔善良端庄的闺女吓死了,姨娘们和舅舅、小叔叔、小姑姑都会跑来跟你拼命的哦。”
“我家的丫头哪有那么容易被吓死?”此刻我却没什么心思和她斗嘴,直接拍之,“你刚才说什么?我找到你爹爹了,我怎么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就在这里吗?”丫头揉脑袋,“方才还在窗口呢,我都看见了……”
“我刚才就想说来着,”狐狸扭头,委委屈屈的巴在一旁溜缝儿,“可是你们都不让我说……”
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朝左手边看去,眸光尽处,是一栋上了些年纪的精致的小楼。楼上一扇,支起在围墙之上,曲柳雕窗,绫花青绢。虽然柳木和纱绢的边角都有些陈旧破损,却丝毫不影响它的优雅端丽——那是唯有岁月才能赋予的风华,沉练而内敛。窗边无人,只在正中吊了一挂风铃,簇新圆融,玲珑剔透,却是漻琳所制。
我心中一动,身随念转,下一刻已攀立于窗沿之上。
屋内极简洁,一桌一椅一琴台。虽然都是上好的木料精雕而成,却委实忒的陈旧了些。边角磨损的,比那扇曲柳窗尤重几分。桌子和琴台分置于屋子两侧,桌上镇纸,台上无琴。
纸是好纸,上等的泾江檀宣。只是,它的年纪估计与下方的桌子一样久远,早已脱矾泛黄。上面绘了一半的锦江春梅图亦受其累,失去了本该具有的精细和俊逸。
回想宫中几个弟弟的书房琴室,我的鼻子莫名的开始发酸。为了当初谈笑间的一次动念,为了我的任性,这十几年来,他……究竟吃了多少本不该吃到的苦头?受了多少本不该受到的屈枉?
尘啊尘,我曾允诺过的一生一世,如今却放你相隔万里清然度日,你……可曾怪我?可曾怨我?可曾……后悔与我来这红尘俗世,走上这一回?
“当啷……”一只梅瓶滚落来脚边,里面的水飞溅到裙摆上,缓慢而又氤氲的一片。
我盯了那片水渍良久,终于咬牙命令自己转过头去。
屋子门口,太阳照到的地方伫立了一个挺直的身影,那身影一直维持着初初抱瓶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张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那人竹般清俊的眉眼间慢慢漾起浅淡的微笑,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瓶子,镇定自若的绕过我,镇定自若的把它安置去空了的琴台上,再镇定自若的坐回桌边,提笔……
我忽然觉得牙很痒。上前两步,从后面抱住他,“尘……”你……还记不记得我?
“嗯。”不记得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我在他肩头蹭蹭,找到记忆里熟悉的位置,窝住,“那我叫什么?”
“……你现在叫什么?”他有些无语的样子。侧头,发丝与发丝相接。
“……商若。”我随即补充,“姬商若。音是字。”
他放下笔,“你去了皇室?”
“嗯。”所以被圈在京城里,现在才出得来。
“行几?”他向后靠来,双眸微眯,似在怀念许久不见的温存。
“三。你呢?”你的名字,可也变化了么?
“还是尘。”他轻道。
“哦。”真好。
良久。
“尘……”
“嗯?”
“什么时候,记起来的?”我有些迟疑,或者说是担心。
“前阵子。”他放下笔的手握上我的。定定的,握住了。
再良久。
“尘……”
“嗯?”
“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世他明显败落的家境,让人负疚甚深。
“没关系。”偶一为之,其实也不错。
我痛下决心,“也不贪嘴。”
“……这个也没关系。”我已经可以把它种得很好了……
“尘……”
“嗯?”
“……没事。”
“……”
“尘……”
“……嗯?”
“我……”
“……什么?”
“我有没有说过……”我轻喃,脸颊上竟有些烧烫。久违的感觉。
“说过什么?”他疑惑。
“我……好想你……”好像在现世这许多年来积存下的感情,忽然间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我埋首去他的颈肩,久久不语。
“……嗯。”半晌,他方极轻淡的应了我一声。
我抬眸,吻上他脸侧的那道光亮。
凉凉的湿湿的滑滑的……
后来他说,那是挂在窗口的那串漻琳——折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