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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卷(一)•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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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杏红梨白,我倚在箕子阁前的莲池旁边,略有些心疼的看二姐端起酒盏,把母皇赐下的最后一点陈酿饮去。
和煦暖阳下,她慢条斯理的勾起绢巾拭了唇角,问我道,“三儿,听说你又推了一门亲事,可真?”
“真。”我笑,丝毫没有诧异帝都消息的灵通,“姐姐们都未立正室,妹子怎敢先自成婚。”
二姐笑啐了一口,“小滑头。从小到大就这么着忽悠母皇父君,如今连姐姐也不说实话。”她便摇首,十分的惋惜,“听说,那可是门绝好的亲事。”
我拎了串莹碧的葡萄,仰着头正准备从串尖处咬起。不知为何,各地贡来的众多水果中,我却独独偏爱这不甚出众的串子,“好与不好,不过是见仁见智而已。非吾所逑者,好亦何如。”
二姐闻言,毫不客气的剜了我一眼。她那双眼睛十足的继承了母皇,略狭、澈而带媚,她本来又是个十足的美人,于是这一嗔便嗔得分外的好看。“你这性子。难得父君竟然不来管管……”言下似十分憾憾。
我放下葡萄,略敛了敛羽毛,十分诚恳的道,“大抵是爹爹看透了我这懒散,加之见姐姐们又都十分勤勉上进,故而好心,打算放我自流了罢。”
一语未竟,头上已挨了不重的一下。美人两颊微红,“这坏丫头,几日不见,也开始懂得调侃姐姐了!我是最知你的,快说,可是你那梦中之人有甚眉目了?”
我自觉刚才的话委实诚恳,于是这一下便挨得委实冤枉。要知道这些年来,我虽然一直以淡定脱俗的皇女自诩,但因早年养成的性子,便分外的受不得屈枉。二姐的这一下,要在往常,自然是得连本带厚利的还回去的。叹只叹这从小一起打混到大的同父姐姐委实知我,戳来这轻飘飘的一问却是触到了我的软肋。
“未曾。”我摇首。暗道算了,就当做是为她后日公出的践行了吧。要知道,治水可从来都是件辛苦的活计,不光辛苦,还忒容易吃力不讨好。如今她摊上这么件差事,有些心火也实属正常。这么想来,心情便瞬间淡定了许多,于是我拿起啃了一半的葡萄,愈加的淡定道,“母皇命姚卿下月南下督办事宜,我请了旨同行。”
咯吱,好像是咬牙的声音。我抬头,刚好瞧见二姐极斯文的抿下片儿芒果,“三儿,你这差事忒好。”她赞叹。
我谦虚,“第一趟出京历练么。自然比不上姐姐身负厚望,咳咳,大抵二姐就是老太傅教诲过的——能者多劳罢。”
可惜我这难得的谦虚,二姐却不甚能够欣赏。我扶了扶发上被她玉掌巴歪的攒丝金凤,暗道那治水竟委实是件大生心火的差事,遂大度的不予计较。
又略略谈笑了会子,便有隔壁她府上的人过来禀报说,某位皇甫少爷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少爷,家里走得近的几个姊妹自然都是久仰久仰的。于是我软在榻上,笑看着二姐急急而去。不是不想跟去敬仰一下,实在是……咳……实在是没有长出来那颗八卦的狗胆。
又在榻上略歪了会子,便认命的起身绕去阁后。
阁后圃间,立了座小小的亭子,名曰澹然。不知当年建造的匠人们出于何种考虑,只在那亭子的四周植了些长草,并极之散乱随意的扔了几块石头。我本不甚喜欢,但某人——或者说是某些人——却每每择了那里当做小歇之所,且是数年如一日寒暑不懈的坚持下来,连带着亭子的地位也愈发的水涨船高……我边走边抽了抽鼻子,自觉这日子过得是何其的令人唏嘘。
绕过回廊,果然见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懒散的靠在亭中。
那人一如往常,着了身远观素雅近看却是奢华已极的锦绣春衣,低眉垂目状甚沉思。我暗自点头,觉得他今日的这身衣装虽和亭外朴实的景致十分不搭,却与身后的美人靠委实相映成趣,没有平白浪费了我的一番心意、以及如流水样撒出去的织绣银子。
我把脚步放得略重些,那人听了却并未抬头,仍只拿两指指尖捻了棋子翻来覆去的沉吟。
我便有些得意,“这局乃是依照百多年前曹国手访西川时留下的谱子布成,据说至今仍旧无人解得。”
肉眼可见的,棋子上捻着的指尖渐渐泛同白色。那人抬头,眉眼间一派淡然,慵懒依旧,“费心了。”
我在他对面倚下,抓了个靠垫窝回身前,抿唇笑得高风亮节含蓄淡雅,“不妨事。”
“……”他无语。
我在心里大大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扳回一局!
对面男子瓷样的下颌高抬,懒散的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慵懒男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盏字,乃是本朝四大世家之一——慕容世家嫡出的大公子。其父与我那留香阁的爹亲大人自小一处长大,虽然后来一个入宫做了皇家婿,一个掌家去了豪门,两人之间的情谊却从未改变过。再后来慕容主君过身,爹爹怜他和小陵熵年幼失怙,还特特向母皇讨了恩旨,把二人接进宫里住了两年有余。
那时候,我们姊妹几个才刚刚领命去上书房里念书,几个小皇姨也都没有出宫建府,正是最最年少贪玩的时候。这当口里凭空多出两个玩伴——虽然一个懒散一个稚幼——自然如虎添翼,卯足了劲的把个红墙内外搅和得更加昏天黑地。当然,也没少害他们兄弟俩帮忙背些黑锅。嘿嘿。
我瞄他一眼,仰起头,略带怀念的呼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感慨,那是怎样一段恣意且又奔放的青春啊……
大抵是因为我转头时的视线过于梦幻,窝在对面安然稳坐的某盏生生激了一下,“你待作甚?”他问。
“慨叹曾经的青春。”我颇为文艺腔的回答。虽然有听闻“寂寞门”在京都贵女圈中的流行,我却仍然不想套用——“我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寂寞”诸如此类的回答来表明自己跟上了潮流。存在即是用来打破的,过度的追随和放弃一样,都会使人流于中庸。
“曾经的……青春……?”啪的一声,某人指尖粉末四溅。
我呆了一呆,继而掩面痛心疾首,“我的和田棋子……”
慕容盏额角抽搐,“再买一副。”
“季派传人承泽大师亲手磨制……”我捧心。
“……再订一套。”他克制。
“她半月前退隐了。”我作纠结无奈状。
他顿了下,随即重重道,“我给你找一套回来。”语调铿锵,掷地有声。
我捻起一颗黑子,翻转——棋子底处,硕大的一朵重瓣罂花围绕着中心的“泽”字层层绽放,娇艳欲滴——泽自然指的是季承泽,那朵罂花却是我惯用的标记,“这一套里每颗均是如此。”
“……”他无语,“你想怎样?”
我叹息,“你家那套白紫水晶的……”其实就算再加上那套前朝的墨玉棋盒,我还是亏了。罢了罢了,姑且凑合着用罢。
他咬牙截断,“琥梦石那套可以给你,水晶免谈。”
我睨他,“琥梦石的我都有两套了。”
他坐直,双手环胸,拒绝的态势极之坚定。
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前不久有人得了棵上好的老参,听说还是六品的……”东西贵重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个人的某个妹妹恰好需要。
慕容盏眉锋微蹙,随即整衣起身,“最迟今晚,东西送到你府上。”宽大锦袖微动,一点莹白飘落棋盘之上。
“西十四坊,崔。”我含笑相送,小盏人虽懒散,做起事情来却总还是痛快的。
他颌首,示意收到。“告诉隔壁,我先回了。留步。”
这个隔壁,说的自然是我那位号称当朝第一温柔美人的二姐家。她那位引人“景仰景仰”的皇甫公子,不知从何时起,每次溜来都要找齐慕容府的少爷作陪,带累我如今损失惨痛。
我摇首,不经意间瞥去棋盘,却见那点残粉落处,正正扑杀了自家的一条大龙。
局面重又扑朔迷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