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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伊丽莎白·米多福特19岁结婚,一束捧花一袭婚纱就让她从公爵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伯爵的夫人。

      她挽着夏尔·凡多姆海威[1]的胳膊走进大教堂,觉得世事荒诞不经,承诺无耻可笑。

      牧师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至死方休。

      伊丽莎白嗤笑,是的,我愿意。

      所有的是非恩怨似乎都随着汉诺威王朝的谢幕一同归于尘土。伊丽莎白在泰晤士河谷的庄园里生活了十年,她不参加任何社交舞会,不再每个季度都找女裁缝做新裙子;作为庄园的女主人,她亲手照料一整座庭院,除了浇花和喝茶,她无事可做。

      剑,她也不再练了——听说这件事后,查尔斯·格雷曾经打上门来要跟她对砍,砍不过,又被伊丽莎白揍回去了。

      伊丽莎白的剑是用来守护夏尔的,可如今没这个必要了。

      夏尔同样哪儿也不去,巡视领地和租收的杂事一应交给了执事去做,凡多姆海威家不再接待客人。他们两个鬼魂十年如一日飘荡在凡多姆海威庄园里,活得像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

      夏尔有时会邀请伊丽莎白下棋,伊丽莎白说她忘了规则,夏尔只能选择赢过空气,或者输给自己;伊丽莎白每天给卧室的花瓶换不同的花,她不会过问夏尔的意见,夏尔却坚持每次都要告诉她红玫瑰扎眼又俗气,德国绣球的味道不合人心意。

      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他们对坐,又因忍受不了彼此脸上一模一样的绝望神情而逃之夭夭。

      天空总是阴沉,鸟雀趋于沉默,连艳俗的花色都萎靡黯淡,霉变自下而上腐蚀一切。玫瑰的花期变短,楸树不再长高,枯枝败叶填满昏黄漫长的白昼,十年过去,庄园比他们老得更快,现实如朽木一般分崩离析。伊丽莎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他们互相憎恶,又不得不厮守,一草一木都饱尝他们血液里戴罪的恶毒,终有一日连她浇灌的鲜花都不会再盛开。

      他们的怨恨再不与旁人有关,他们只恨彼此,无人告解,无人赦罪,沉重而绝望的生活成为一生的惩罚。伊丽莎白明白,她和夏尔别无选择。

      夏尔在那场谋杀中宣称夺回了自己,而伊丽莎白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那以后,再无任何人能够如愿以偿。

      文森特·凡多姆海威有两个儿子,1885年活下来的是夏尔,1889年活下来的仍然是夏尔——这就是凡多姆海威家的诅咒,两个儿子每每只能留下一个,留下的那一个必须是夏尔。伊丽莎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夏尔把另一个夏尔推下了凡多姆海威家古老的楼梯,从此凡多姆海威家终于只剩下一个夏尔,另一个落葬时连在墓碑上镌刻名字的权利都失去了。

      伊丽莎白只能爱这一个夏尔。

      从那一天起,他们成了共犯,他们分享荆棘状的伤痛、等重的罪恶感、每至夜半的惊惧与让人疯狂的惶惶不可终日。伊丽莎白的婚约者和最后的丈夫并非同一个人,这是一段不诚与不贞媾和而成的婚姻。

      刚结婚的一段时间里,伊丽莎白固执地一次次质问夏尔,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五岁起,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如约娶你,如约爱你。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傲慢的眼睛却没有看着她。

      你怎么敢说你爱我,你这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伊丽莎白愤恨地想。

      是他让她披上白纱的时候发了伪誓,是他令她再也不配得到任何祝福。

      伊丽莎白责怪夏尔,而更厌恶自己。

      他们的生活昏昏沉沉,充满了无处不在又难以言表的痛楚,米多福特侯爵与法兰西斯夫人尚在世的时候,他们还会在人前费劲扮演一下,待到爱德华合法继承爵位的时候,他们已经连上妆的工夫都省去了。

      伊丽莎白不再回复爱德华的信件,后来干脆把他关在了门外,拒绝再和哥哥来往。凡多姆海威庄园是一片浑浊的长满浮草的沼泽,她和夏尔会烂死在这里,她不想爱德华费心来收拢他不贞的妹妹的尸骨,那会弄脏他的鞋裤。

      我和夏尔,谁会先死去呢?

      伊丽莎白总是这么想,她并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恶毒。夏尔小时候就患有哮喘,这些年似乎渐渐发展成了难以治愈的慢性肺病,他时常夜半咳醒,和一种与睡眠抵抗的惆怅相伴,辗转反侧。他的脸颊苍白如纸,颧骨处却点缀一片艳丽的薄红——是上流阶层最喜欢的那种病相,脆弱、忧郁,在深冬的夜里,燃得再旺的壁炉也煨不热的容颜。

      他有罪,可他的死都会是美丽的、惹人怜爱的,像是被刻意培育成了那个样子。

      而伊丽莎白总觉得自己衰竭得更快。

      伊丽莎白知道自己日渐憔悴,她觉得自己的肌肤在变得黯淡、生出丑陋的皱纹,那些疏于锻炼的肌肉在松弛,她在不合年龄地快速衰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能让她提起兴致,颜色在慢慢褪淡,轮廓在萎靡坍塌,她感到自己看待任何东西的态度都没有了变化,只有憎恶夏尔时让她惊觉自己还活着。

      伊丽莎白想,要是我先死去,那就好了,这种痛苦就将终结。如果夏尔先死去……

      不不,只有我死了,我的痛苦才会结束。她难得纠正自己。

      他若死去,只会让我的痛苦加倍且不得善终。

      伊丽莎白得出了结论:她必须要比夏尔先死。

      可我又不具备寻死的勇气——如果我有那样的勇气,当初……

      伊丽莎白不敢再回想当初。

      她想快一点、静默地老死,而一再地回想当初会让她麻痹的神经受到刺激、疲乏的躯体里再生出活气。

      我活到今天,忧郁难消。伊丽莎白心想。

      深秋的早晨,伊丽莎白经过长而寂静的走廊,夏尔准备出门,伊丽莎白烦躁地叫住他,问他去哪里。夏尔说,他要和执事去福斯特威廉镇的狩猎别墅。

      “现在是狩猎的季节吗?”伊丽莎白恍惚地想,她完全不记得了。

      “对,苏格兰季。”夏尔的鞋跟轻轻磕了磕地面,他问,“你要一起来吗?”

      “我们已经很久不出门了。”伊丽莎白不高兴地说。

      “噢……可我确实很想猎鹿。”

      很少见,夏尔没有出言讽刺她,只是略显局促地解释。

      隔了好一会儿,伊丽莎白突然问:“鹿角很尖吗?”

      “……什么?”

      “没什么。”伊丽莎白摇摇头,“带我去吧。”

      其实野猪或者蛇,比猎场放养的鹿要好。伊丽莎白更希望是带有神性的野兽来夺走她的性命,就像神在人类的面前也曾一度陷入癫狂一样,她的死会被证明合乎神的某种规则。

      伊丽莎白此时无比确信猎场的鹿能赐人安逸的死亡,既然如此,她就不能让夏尔自己去,独占这份渴念已久的厚礼。

      他们两个之间,谁先死,谁才是为自己不堪的人生出了口恶气。

      伊丽莎白在女仆美玲手忙脚乱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行装,和夏尔一起离开河谷的庄园,登上驶往伦敦的火车,再从伦敦坐汽船到苏格兰。

      伊丽莎白换上干练的骑装,久违地精心地将披散肩背的长发束起。夏尔带上了他最宠爱的几条魏玛猎犬——是早些年专门从德国弄来的。伊丽莎白鄙夷地看着围绕着夏尔、用鼻尖顶着夏尔腘窝的猎犬——小时候凡多姆海威家驯养的猎犬可不屑于听病弱的小少爷的话,它们很凶悍,要是他伸手去摸它们的头,就会被咬。

      到了猎场,管理人牵来两匹马,夏尔扶伊丽莎白上马——尽管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也从不使用女士专用的侧骑马鞍。伊丽莎白想起以前秋猎时,法兰西斯和文森特也会带他们去打猎,只不过他们年纪太小,顶多猎猎野鸟、兔子或者山鸡。

      伊丽莎白接受骑射训练比夏尔更早,她的骑术不错,枪法也很准;她非常擅长用看似射偏的子弹限制猎物的行进轨迹,不动声色地把它们赶进夏尔的射程内而不露马脚;到最后,追逐许久的那只野兔总归是夏尔的战利品,而伊丽莎白空手而归;结果是好的:伯爵家年幼的少爷在未婚妻的帮助下猎到兔子,主人满意,仆人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称心的笑容,只有训练伊丽莎白的法兰西斯和深知凡多姆海威血脉秉性的文森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唯独猎鸟的时候,夏尔不需要伊丽莎白的帮助。没有阔叶和草丛的阻挡,高朗的天空中云层薄到无以障目,夏尔运气好的时候连猛禽都能射下来。

      但伊丽莎白不喜欢看猎鸟,她注视着那些鸟禽发出凄厉的啸叫,从高远凛冽的天空坠向柔软的土地,生生折断了翅膀,会让她莫名地想起自己——虽然她是心甘情愿的,伊丽莎白对自己说。她不穿高跟的鞋子、不抢未婚夫的风头、做一个娇弱可爱需要保护的淑女,这是伊丽莎白自己的愿望。

      但伊丽莎白还是不喜欢看猎鸟。九岁那年的秋猎,夏尔把他猎到的第一只野雁献给她——像个小大人似的,遵循某种有样学样的礼仪,伊丽莎白强作笑容,脸色惨白地收下了,夸赞野雁的羽毛光泽很美,回去以后吐了很久。

      “利兹?”

      夏尔骑着马走出去十几步,远远地回头叫道。

      伊丽莎白恍然回神,心中生出一丝失温的惊惧。

      不对。

      夏尔小时候并不病弱,也不会摸猎犬的头就被咬。

      夏尔没有带着她一起猎兔子,也没有把猎到的第一只野雁献给她。

      夏尔来过猎场。

      夏尔从不来猎场。

      夏尔有两个,是这一个还是那一个,是现在这个还是以前那个。

      伊丽莎白发觉自己渐渐无法分辨了。

      伊丽莎白牵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她来到夏尔身边,低声请求,把你猎到的第一只野雁献给我。

      伊丽莎白时常梦回伦敦王座法庭那个晦暗的午后,她神思恍惚地站在应讯台上,作为凡多姆海威继承人命案唯一的目击证人,接受足以让人歇斯底里的沉默和不怀好意的审视。

      凡多姆海威家的双胞胎死了一个,活下来的那一个声称自己就是夏尔·凡多姆海威,爵位、财产以及整个凡多姆海威家的合法继承人。对于他的宣言,人们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因为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他声称他的独眼也是在较为血腥的争执过程中受了伤),没人敢断言这是否是1885年不幸的重现、弟弟再次冒名顶替了哥哥。

      伊丽莎白的证词至关重要,直接决定了这个“夏尔”的合法性。

      她把手放在《圣经》的封面,浑浑噩噩地说出她将来必定为之受惩罚与无尽绝望之痛的谎言的开端。

      I swear by almighty god that the evidence Ishall give shall be the truth , the whole truth ,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

      尊贵的伊丽莎白·米多福特女士,您确定这个人就是夏尔·凡多姆海威,凡多姆海威伯爵爵位、财产以及整个凡多姆海威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尊敬的法官大人,是的,我确定。

      我将此重复一遍:此人是夏尔·凡多姆海威,而不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是的,是夏尔·凡多姆海威,而不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如我之前所陈述,我亲眼看见他弟弟在与夏尔争执时失足摔下楼梯。

      伊丽莎白·米多福特女士,您怎么能肯定?两兄弟的样貌一致,据说,即便是您的母亲——两兄弟在世的亲戚中,与他们血缘最近的姑母,法兰西斯·米多福特夫人也声称自己无法做出确定无疑的判断。

      伊丽莎白陷入短暂的沉默。陪审席上低而模糊的私语声犹如冰冷的暗河向她涌来,一下子就淹过喉咙,让她呼吸沉重。

      夏尔·凡多姆海威孤身一人在被告席,成为一座汪洋大海中孤岛的主人,不与任何人接壤。他腰板挺得笔直,近乎傲慢地直视前方,仿佛法庭上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影响他分毫。

      伊丽莎白低着头,在应讯台木栏的底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丝绸手白手套的蕾丝花边,片刻过后,伊丽莎白玩腻了,终于抬起头眼神惊惶地四处乱瞟,然后说,法官大人,我无法断言。

      什么?您刚才说,您无法断言吗?

      是的。一位淑女……

      伊丽莎白咬了咬嘴唇,又低下头,佯装羞愧,在语句间加入几个恰如其分的拖长和断裂,依靠从她的未婚夫那里传染来的习性,无师自通地织就一个完美的、劣迹斑斑的谎言:

      一位淑女,要如何当众承认她与她的未婚夫过早地建立了亲密关系呢……[2]

      庭内一片哗然,私语声顿时疯长起来,汇成洪流冲垮了整座王座法庭,他们轻蔑,他们悻悻,他们议论纷纷,惋惜伯爵家贯穿两代人的闹剧轰轰烈烈,死了这么多人,最终竟因侯爵家小姐的一句不知羞耻的坦白,就要这样潦草落幕了。

      法官允许伊丽莎白退庭,并最终采信她的证词,一切尘埃落定。

      ——根据唯一目击证人本人的证词,伊丽莎白·米多福特与夏尔·凡多姆海威之间保有超越常人的亲密关系(尽管这亲密已超越尺度,有失分寸),因此伊丽莎白·米多福特就是最了解夏尔·凡多姆海威的人,既然她说这个人是夏尔·凡多姆海威,那么,他就是夏尔·凡多姆海威。

      伊丽莎白无法逃离这个梦魇。她十年来反复地回溯那日的场景,她一遍遍重复自己没有说谎、而是道出真相的想象,只是她总不能如愿,就连那可怜的幻想也不曾入她的梦,给她带来些许慰藉。

      她被囚禁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她站在应讯台上看向夏尔。夏尔和她在王座法庭上的席位相隔得有些遥远,伊丽莎白知道,这段遥远的距离就是她接下来人生的度量。她要用剩余的生命从一个说谎者的位置走向另一个说谎者;她将一无所有,人生的尽头只有夏尔,他们停留在那里,无法再前进,一起枯朽腐败,还要向世间宣告他们相爱。

      这就是她被迫选择的命运。

      世间终有人会升到高云之上,与主上同等;而她和夏尔,必掉入阴间,至坑中极深之处。[3]

      这一切都是夏尔的错。伊丽莎白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然后心里那个声音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说出后半句:

      更是你自己的懦弱。

      伊丽莎白一度痛不欲生,当她在某个夜里独自走出卧房,取下挂在走廊墙壁上的她曾用过的剑,用快要生锈的剑刃对准自己的喉咙,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清醒了过来,明白了这些痛苦与绝望的症结所在,她松开了剑,放弃了自己寻死,而后加倍地怨恨夏尔。

      她听见卧室里隐隐传来夏尔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咳嗽——她谙熟这破碎的声调和节奏,因为它们就是她每个梦魇不变的虚弱回声。伊丽莎白在楼梯拐角叫住巡夜的执事,像个女鬼似的,用惨淡吓人的脸色说:“给夏尔弄些水来——要热的。他咳得我睡不着。”

      执事应声去了,伊丽莎白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卧房,老旧的地毯把她的脚步声吞吃得一干二净。

      她捡起地上的剑,合拢剑鞘重新挂回墙上,仿佛一个面对顽劣孩童束手无策的母亲,停止了一切努力和挣扎般地喃喃:

      我活到今天,忧郁难消;

      我活到今天,只因我的灵魂还不肯放弃爱你。

      眼下是打雷鸟的季节,野雁却不怎么见得到。伊丽莎白和夏尔在辽阔的猎场上转悠了一会儿,骑着马慢慢走向林地。夏尔向伊丽莎白许诺,他的第一只猎物一定会献给伊丽莎白;而伊丽莎白无动于衷。

      夏尔刚继承爵位的那两年里,每年都要应邀参加好多场狩猎派对,场面血腥残暴的猎狐会也不会顾及他的年幼,狩猎会的主人邀请的是“伯爵”,那么“伯爵”自然要赴约,不管他到底几岁;与此相反,陪同出席狩猎会的伊丽莎白则多数时间呆在室内,忙于一天三次的更衣,浸泡在缀满蕾丝与绸带的晚礼服、下午茶袍和周日盛装之间,做一个除了梳妆打扮和享用晚宴之外就无所事事的淑女,同她喝茶闲聊的贵族小姐根本不知道伊丽莎白也是个出色的猎人。

      如今的夏尔已经是个经验老道的猎人了,他轻而易举就能探出穴兔的踪迹,山鹑和丘鹬的猎捕也不在话下——听说法兰西斯之前还带他去猎过熊。

      伊丽莎白不再是身穿华服佩戴珠宝骄傲而安静地站在猎手身后的淑女了,她也拿了一把猎枪,拒绝听差仆人的帮助,亲自往里面填霰弹。

      从机敏的穴兔到善于奔跑的雉鸡、笨拙的野鸭,伊丽莎白毫不客气地抢走夏尔瞄准的每一只猎物。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做得不错,但你惯常在得手的时候大意。”

      “如果你今天一根鸟羽都打不到,你还敢这么对我说教吗?你的傲慢竟不会让你感到羞愧?”

      伊丽莎白觉得很痛快,不仅是十数年过去她终于可以不再假惺惺地扮柔弱无知,还有她如今再也不用装腔作势,她与夏尔之间早已习惯直白地恶言相向。

      伊丽莎白和夏尔谁也不服谁。魏玛猎犬分成两组,执事跟着夏尔,伊丽莎白则带走一个听差,他们分头行动,开始在林地中竞赛。伊丽莎白与夏尔约定,谁猎到更多的猎物,今晚就可以对另一个人发号施令。

      虽说这十年来,他们过得跟仇人一样,但还没有哪次有人发起真正的报复。她和夏尔都心知肚明,一个罪人是没有资格去惩罚另一个罪人的。

      而今他们既然自愿做了这个约定,伊丽莎白便要好好思考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如何名正言顺地报复夏尔。

      伊丽莎白亲自追赶一只狐狸。她不许听差像普通的猎狐会上做的那样,放猎犬撕咬,而是在追逐了将近二十分钟后,自己一枪打死了它。

      听差恭维道,夫人,你的耐心与眼力超乎想象,更没想到您对一只将死的狐狸更具同情心。

      不。伊丽莎白说,我对猎物没有同情,我只是单纯地厌恶那些无能的绅士们追捧的血腥取乐。

      伊丽莎白的剑和枪,她自年幼起所接受的一切训练,并非是为了在击剑训练场上、一群贵族子弟的注目中大出风头,而是为了“将来嫁给凡多姆海威伯爵”所做的准备,成为凡多姆海威家的人就意味着如此,佯装软弱、老谋深算,甚至冷酷无情。

      伊丽莎白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长大”意味着什么,法兰西斯从她习剑有所成的时候便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长大”,凡多姆海威家的人的“长大”,便是认清所面对的世界,有觉悟去杀人。

      利兹,为了保护夏尔,你能做到,毫不犹豫地毁灭他的敌人吗?

      伊丽莎白·米多福特既不是作为端庄高雅的伯爵夫人、也不是作为正直磊落的剑客而被培养的——她是作为凡多姆海威的剑、伯爵的守护者、能够为了夏尔·凡多姆海威,在关键时刻撕下教养的外皮做一个弄脏自己双手的侩子手而被培养起来的,就如一朵看上去美丽无害的、根茎内里都流淌着剧毒汁液的白玫瑰。

      她怎么可能对夏尔之外的人或动物具有同情心?在她接受的教育里,除了夏尔,没有人的命是珍贵的,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珍惜。

      然而,伊丽莎白最终背叛了夏尔·凡多姆海威。

      她眼睁睁看着他摔下楼梯死去,她在王座法庭的众目睽睽之下牺牲自己的名誉作伪证,让另一个男孩夺走他的名字,夺走属于夏尔·凡多姆海威的一切,其中包括伊丽莎白本人。

      时至今日,她甚至忘记了这个人原本的名字是什么,自欺欺人地仍然叫他“夏尔”,满心痛苦地爱着他。

      ——伊丽莎白蓦地想到了,她今日要猎到多于夏尔几倍的猎物,取得对他发号施令的资格。接着,他们要在当晚回到伦敦,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回河谷的凡多姆海威庄园。她将命令夏尔取下挂在走廊墙壁上、她曾经用得最趁手的那把剑,让夏尔完成几年前她未能完成的事情——她要夏尔用剑刺穿她的喉咙。

      夏尔必须照做,因为他在与伊丽莎白结婚的那日对她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对她说谎,他们之间,任何的谎言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夏尔不能违背承诺,他必须如约杀死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将得偿所愿。

      夏尔要亲手杀死她,看清多少罪孽因他而起,明白她的堕落在何种程度上与他有关——他会后悔,也可能会痛苦,如果他还能明白伊丽莎白带着多大的爱并痛恨着他活到今天的话。

      伊丽莎白陷入了某种罕见而由来已久的疯狂。

      她无情地射下出现在视野里的每一只飞禽,打死任何一只胆敢在她目所能及之处显露踪迹的动物。鸽子、山雀、野兔、丘鹬、豪猪……一个都不放过,她干脆利落地杀死它们,不浪费一颗子弹地了断它们的痛苦与性命,紧接着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猎物。跟随她的听差、极其优秀的魏玛猎犬和她的坐骑都气喘吁吁,而伊丽莎白没有露出丝毫疲态,眼神仍旧清醒且锐利如鹰——正是这点让她看起来极度残忍。

      伊丽莎白的行为已不算是狩猎,而是彻头彻尾的屠杀。她对此心无愧意——她对夏尔之外的人或物不会产生那种感情。

      忽然间,林间树影匆匆流动,伊丽莎白瞥见一簇流光的幻影。她甩下疲乏的听差和猎犬独自追了上去,然后隔着一溪河水,看见一头徘徊在原地的野鹿。

      伊丽莎白愣了一下,犹豫片刻,然后靠了过去,野鹿也看见了她,在对岸停下,仿佛在等待她。

      伊丽莎白在岸边下马,徒步蹚过河水。河水不急,刚过小腿肚,河底的鹅卵石倒很滑,她走得谨慎,尔后穿着湿淋淋的皮靴上岸,仍警惕地端着枪,一步步走向那头鹿,只要她想,霰弹随时可以穿透这种动物脆弱不堪的颅骨。她踩出一路洇着水痕的脚印,慢慢地走过去,像是听从了某种天声人语之外的召唤,一边耐心地观察它。

      它姿态优美、挺拔地立在原地,脖子直直的,像是舞会上端着薄纱扇接受众人目光洗礼的贵妇。这头野鹿没有对伊丽莎白以及她手里的枪做出反应,分明是野生的牲畜,却透着某种带有神性的安宁与驯良,袒露全身在枪口下,表现出毫不动摇的真诚。

      伊丽莎白又走近了些。她看见鹿角的分叉繁复而端丽,在林间的风与晨露的打磨下生长成比十字架更完美的比例,那两尊角令伊丽莎白十分着迷。她端着猎枪,距离野鹿越来越近,枪口缓慢地下垂,最终落到柔软的草地上。她终于看清楚了,鹿的眼睛湿漉漉的,厚重的眼睑灵活地开合。

      鹿在哭。

      坦诚的必受伤害,真实的必被损毁。

      伊丽莎白的心骤然间哀痛起来。她忽然回过神来,她和夏尔互相折磨、耗尽所有也无法抵达乐土,死亡也不会是解脱,爱无法拯救也无法被拯救,因为爱早已被不诚与不贞腐蚀得不堪一击。[4]

      伊丽莎白与鹿相对流泪。

      伊丽莎白走得太快,听差和她走岔了道,居然连猎犬的鼻子都嗅不出她的去向,她消失在一片散发着神圣光芒的河林之间,仿佛被神毫无征兆也毫无迹象地带走,直至夜幕降下也再未现身。听差手忙脚乱地赶着猎犬与在猎场等了个把钟头的夏尔会合,报告伊丽莎白失踪的消息。

      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雀从夏尔的手里掉落,摔死在泥土里——他收获颇丰,还特意活捉了几只漂亮的鸟禽,挑选了好一阵子,选定这只山雀作为献给伊丽莎白的礼物。

      一天一夜的搜寻过后,伊丽莎白的尸首在一座山崖下的树丛里被发现了,她的身边还有一头死去的野鹿,像是她殉死的伙伴,也像是她带走的祭品。

      夏尔伫立在伊丽莎白的尸首边,长久而沉默地凝视她——十年来他终于得到这个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看自己的妻子,而不用回应她接下来怨愤与责难的目光。他感到可耻,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塞巴斯蒂安。

      夏尔俯身为伊丽莎白合上眼睑,突然呼唤了一个久远到快要消失殆尽的名字。

      身旁面貌平平的执事应声而变,恢复了已然消匿多年的恶魔样貌。

      少爷。

      据说早就离开凡多姆海威家的前任执事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优雅地欠身行礼。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雇主、契约的缔结者,仿佛一名素养超群的戏剧观众,等一场拖拉了太多年的戏落幕。

      夏尔摘下了眼罩,常年被遮蔽的眼睛里,用灵魂与恶魔交易的印证破碎支离,此刻一点点彻底从他的眼睛里蒸腾消散。

      背叛太多,诚实太少,命运的抵死抗争没有应得的结局,只因谎言与不贞戕害了所有的答案,连恶魔都无法违背这等扭曲恶毒的因果。

      夏尔·凡多姆海威对自己的执事摆了摆手。

      塞巴斯蒂安,你离开吧。

      从此以后,我不再渴望,也不再被渴望。

      从此以后,我的灵魂一文不值。

      END.

      Sakakima Sora

      2020年11月6日二十五岁生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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