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何时归》越橘

83、长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丹煊，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冥川自嘲道，“我们巫妖自诩为天地之主，翻云覆雨，移山倒海无所不能。凡人如蝼蚁，生死不过在我们一念，在他们眼里，我们等同于神。可天道要的不是神，是制衡啊。”

　　“风水轮流转，巫妖大战造的杀孽太多了，咱们的命数是该时候到头了。”

　　丹煊从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的坐在椅子上，向来杀伐决断的眼里难得的出现了几分茫然。

　　冥川难得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怕死啊？”

　　丹煊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是怕有的人死。”

　　冥川稍稍活泛的心又沉寂了下去，他很轻的叹了一口气，是啊，有的人干干净净，不带一丝孽障，不该陪他们共赴黄泉路。

　　沉寂如水一般在大殿里散开，冥川思绪纷乱复杂，连丹煊说了什么也没注意。他一会儿想着天劫将至，自己命不久矣，一会儿又想到丹燚那个小崽子，他还这么小，该怎么活下去，最终又想到那无解的情/欲上。

　　冥川不怕死，他已经活了太多太多年了，久到忘了自己年岁几何。他受困于王座和神坛之上，在遇到丹燚之前，消散于天地于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可老天非叫他在这个时候，碰见这么个人。

　　叫他既不甘心，也不安心。

　　忽然间，冥川有种被戏耍的错觉，他的桃花还未开呢，就要谢了。他想见的人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死了也什么都没了。

　　没了。冥川喃喃自语着，脑子里突然一瞬清明，豁然开朗。是啊，死了什么都没了，连同无解的情欲，受困的伦理都会随他一同消散世间。

　　无论是什么情感，他只要能陪着丹燚，就已足够。

　　“你又在想什么？”丹煊见这人说着说着没了声，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颜，不解的问道。

　　“在想怎么和丹燚双宿双飞。”冥川想的入神，忘了身前站着的是谁，话不过脑子就出了口，等他想反口已经没了机会。

　　盛景栖看着丹煊的脸蓦地黑了下去，一双凤眸凌厉的盯着他，阴恻恻的问:“你刚刚说，和谁双宿双飞？”

　　那眼神刀刮似的，让盛景栖心中也跟着一颤，刚刚他还在为冥川感到难过，现在对着那双凤眼不自觉的心虚了下来，毕竟冥川什么都没做，他可是什么都做了。

　　冥川默默咽了下喉咙，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说错一个字，自己这位多年兄弟会挥剑而下。若是放在之前，冥川或许还会有所顾忌，可是现在大家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既然说出了口，干脆拉开天窗说亮话，直接捅破了倒也心安。

　　想到此处，他坐直了身体，端正态度，临危不惧的看向这个曾经的兄弟，如今的大舅子，认真的说:“事已至此，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了。我喜欢上你弟弟了，这辈子就认定他一个人了。但你放心，咱们以后各论各的，今后我还是你大哥，你是我大舅子，丹燚虽然是你嫂子，但还是你弟弟。”

　　这番惊世骇俗之语让盛景栖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这冥川是认真表态，还是故意拱火。

　　果然，冥川话还没说完，丹煊已经劈头砍下，桌子碎成木块，地钻裂为齑粉，他厉声怒斥道:“冥川，你个畜生！果真是龙性本淫，燚儿还小，你居然会对他起这种龌龊心思，亏我当初瞎了眼，把他托给你照顾。”

　　“事有意外，我也没想到会成这样。”冥川躲过一击，回应道。

　　“狡辩。”丹煊向他挥出一道离火，“你也不用等什么天劫了，我今日就送你上路。”

　　“都是亡命人，相煎何太急。”

　　丹煊:“说，你什么时候动了心思的。”

　　“上次去丹穴山的时候。”冥川老实的说道，随即又补了一句，“但刚刚才想明白。”

　　“哼，我说你上次怎么走的如此匆忙，原来是做贼心虚。”丹煊冷笑着，又想起冥川的话，怀疑的问他，“你说刚刚才想明白，这么说燚儿不知道？”

　　冥川摇摇头。

　　“那最好不过。”丹煊收回剑，冷声道，“若是不知道，那也不用知道了。既然不能长久，倒也省得他还得为你这个将死之人伤心伤神。”

　　冥川偏过头，低声道:“我知道，本也没想告诉他。”

　　“哼，你最好说到做到。”闹了这么一出，丹煊也没什么心思讨论天劫的事了，他现在看着冥川的脸就觉得欠揍，随即转过身，踏出了殿门，头也不回的对等在殿外的侍从说，“离渊，回宫。”

　　“是。”

　　那个叫离渊的侍从看着丹煊愤怒的神色，奇怪的往殿内望了一眼，却没有多问，紧跟着丹煊的身影离开了。

　　冥川虽然想着及时行乐，但也没有急于去找丹燚，比起眼下的欢愉，他更害怕丹燚今后如何一人独活。他想炼一个护身符，能护着那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冥川坐在炼器室里，熊熊烈火将他的脸照的忽明忽暗，他沉思了许久，最终在一堆金银珠玉里选取了最不起眼的白银扔进熔炉里，慢慢熔成古锁的式样。

　　他知道人族有个说法，说只要挂上这种饰物，就能帮小孩祛灾驱邪，“锁”住性命，能无灾无祸，平安长大。

　　妖族寿与天齐，最不渴求长生这种东西，人间百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转瞬须臾。可是现在，冥川只希望他的小崽子，能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长命锁在熔炉里渐渐成型，冥川没有急着开炉，而是将神魂召出体外，切瓜砍菜般凌空割裂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投入炉里与长命锁熔为一体。

　　割裂神魂的痛苦在盛景栖头脑里炸开，顺着经脉席卷了四肢百骸，就像有人拿着利刃沿着骨头割皮剜肉。

　　盛景栖一个凡人，受不住这样的疼，意识逐渐模糊不清，可冥川仿佛无知无觉，他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雪，眼里却倒映着熊熊火光，他甚至觉得如释重负，想这样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永远护着他了，哪怕没有妖族没有来世。

　　来世。

　　若是有来世……

　　冥川望着半空中还未收回的残魂，脑子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犹如一个濒临死亡的赌徒，想要再博一把，与天道进行一场豪赌。

　　*

　　日子似乎变得格外不经过，做完该做的一切，冥川没有休息多久，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又是一年春。

　　今年的春不同寻常，正好碰上丹燚两百岁的生辰。妖族平常不过寿，只会在逢百的年岁大过一回。因此这是丹燚第二个生辰日，冥川不管恢复的如何，都是要去一趟的，他甚至有些悲观的想，百年一回的生辰，他怕是等不到下一个了，总要把生辰礼给他送去。

　　果然这一年春，丹穴山格外热闹，百鸟竞相朝贺，蜿蜒的山道上尽是送礼的宾客，扎着红绸的木箱挤挤挨挨的往上抬，那架势不像是过寿，更像是十里红妆出闺阁。

　　宴席摆在绛云宫，冥川踏入大殿时，殿内两排的矮桌上已经摆上了果品美酒，不少宾客已经入座攀谈。

　　冥川环顾了四周，没见着丹燚，只看见丹煊和那个叫离渊的侍卫在招待来客，想来又是跑哪躲懒去了。

　　他懒得与人寒暄，正打算上前和丹煊打个招呼就去找人，却被丹煊狠狠瞪了一眼，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众目睽睽，丹煊难得失了礼数，冥川也不气恼，心下只觉好笑，没想到这人气性还挺大。丹煊没理他，那个叫离渊的侍从倒是主动留下，像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不说废话，直截了当的道:“小殿下一早就不见人影，可能是在某处躲清净，龙王若是愿意，烦请帮忙找一找，宴席快要开了。”

　　冥川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长得颇为俊俏的青年，在他左手上的骨戒多了看几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乐意至极，你且忙去吧。”

　　他话才刚落，这个侍从立马行礼离开，紧走几步跟在丹煊的身后寸步不离的守着。

　　冥川一旁瞧着，心里暗笑没想到丹煊也会有老树开花的一天。

　　说是找人，冥川闭着眼都能知道人在哪。他站在树下望着树干上坐着的人，笑说:“就猜到你在这，也不知道换个地方躲。”

　　“谁让这里被你设了迷阵，谁都找不着？我干嘛还费那心思到处找地方。”丹燚一手撑在树干上，一手掐着沙棠树新长的花苞，晃荡着两条凌空的腿，很有道理的说道。

　　“那是你哥懒得同你计较，他若真有心找，你当这迷阵能困的住他？”冥川拽了拽丹燚的脚踝，说，“下来，这个日子你让你哥一人前后操持，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了？”

　　丹燚不屑的撇撇嘴，说:“他们哪是来给我贺生辰的，明明是借着由头来讨我哥欢心的，吵吵闹闹的惹人心烦。”

　　“你管他们为什么来的，有礼收不就成了？”冥川重复道，“快下来，你该回去了，耽误了开宴，那些老头子会说你没礼数。”

　　“急什么，我看着时辰呢，耽误不了。”丹燚扔了手里的碎花，手心朝前一摊，问道，“我的礼物呢？”

　　冥川:“你下来我就给你。”

　　丹燚不吃这套，说:“你给我我就下来。”

　　冥川闻言乐了，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生辰礼，在丹燚眼前晃了晃，说:“喏，这回可以下来了吧。真是越来越滑头，和谁学的。”

　　“和你学的，我哥说这叫近墨者黑。”丹燚跳下树，接过冥川手里的长命锁，煞有其事的说道。

　　“你听他胡说。”冥川说，“看看喜不喜欢。”

　　其实丹燚不说，盛景栖也能猜到丹燚会喜欢，他们鸟雀总是偏爱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丹燚捧着长命锁在阳光底下细瞧，长命锁打得很精致，上头雕着双龙，花草和祥云，银锁下沿垂有银链与银铃，在阳光下似雪般晶莹。

　　“好看。”丹燚夸道，他摸了摸长命锁上长命安康的字样，不解的问，“怎么会想到给我送这个，咱们的寿命还不够长么？”

　　“这是给你护身用的，再说了长命有什么不好，谁会嫌命长了。”冥川揉了揉丹燚的头顶，“你要长命安康，活到万万年。”

　　“知道了，我会做个老妖精的。”丹燚仔细的将长命锁佩在心口后，抬头看着冥川道，“行了，礼我也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冥川气笑了，掐着丹燚的脸颊说:“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收了东西就赶人，好歹我大老远跑过来，酒都不让我喝一口？”

　　丹燚挥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我不留你？上次是谁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是谁说好要陪我三天的？你说谁没良心呢？”

　　冥川看着丹燚气鼓鼓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他还当小家伙把上次的事给忘了，没想到在这等着他。

　　“还气呐？上次事出突然，来不及和你说，下次不会了。”冥川看着丹燚的脸色，假意懊恼着，“哎呀，可惜我礼送早了，要不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再送一遍？”

　　“你想得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丹燚早就气消了，只是不想轻易的放过他，强行板着脸说，“冥川，你以后再不告而别，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好，小的知错。”冥川哄道，“这样，以后我去哪，你去哪，把你栓腰带上，好不好？”

　　丹燚:“骗人，鬼才信你。”

　　冥川:“这次是真的，不骗你。”

　　丹燚犹疑的看向他，眼里写着“你又糊弄鬼呢”几个大字。冥川也不多说，只道“你且等着看吧”，拉着丹燚出了山谷。

　　宴席按着恭维，祝酒，歌舞老三样进行，一如既往地无趣。丹燚在随着他哥假模假样的说了几句话后，就没再吭过声，只是闷头吃菜，好像这酒宴和他没多大关系。

　　当日宴散后，冥川在丹燚狐疑的目光下单独找了丹煊，开门见山的说:“我打算带小燚出去转转，归期不定，过来告知你一声。”

　　丹煊这次倒是没有把他打出去，只冷冷吐了两个字:“畜生。”

　　冥川听了不仅不生气，反倒是点头认下了:“是，我是畜生，可你跟我比起来也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丹煊:“你这话什么意思？”

　　冥川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瞟了一眼殿外侯着的人:“你丹煊向来独来独往，什么时候多了条小尾巴？若是我没猜错，这就是你当年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小时候瘦得脱了形，大了还挺好看。”

　　丹煊也跟着看了过去，又转回了视线，眼里是一如往常的冰冷，没有丝毫的起伏，说:“你想多了，我不过是看他修行尚可，办事牢靠才留在身边，不是谁都像你这般龌龊。”

　　“是么。”冥川半点也没信，看着他调侃道。

　　丹煊被盯的不自在，换了个话问:“听说你去了一趟转生台，我们妖族没有轮回，你这是无用功。”

　　轮回？盛景栖皱了一下眉，之前的疼痛太过剧烈，他昏迷了好一会儿，并不清楚冥川去了一趟了转生台。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因为轮回两个字，生出一丝怪异。

　　冥川倒并不怎么在意:“可万一我赌赢了呢？那便是我赚了。”

　　丹煊凝视着眼前的好友，他和冥川认识了很多年，此刻却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他知道这人疯，做起事来无所顾忌，但没想到会狂妄至此。今日宴席上他感觉到丹燚心口的长命锁上蕴含着浑厚的龙魂之力，这疯子竟然把神魂一割再割，拿着神魂去赌，若是轮回台无用呢？

　　“疯子。”丹煊良久低声斥道。

　　“抽骨取魂，你也没好到哪去。”冥川顶了回去，右手转了转左手上无名指，意有所指的说，“别当我不识货。丹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你可真不坦诚。”

　　突然被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丹煊有些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的指着门口说:“滚，要带人走就赶紧滚，别在这碍眼。”

　　冥川见好就收，笑道:“得嘞，这就滚，不碍您老人家的眼。”说着转身要走，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来，转过身认真的说:“丹煊，咱们是没有日后的人，有些事再不做就没机会了，能尽欢时就尽欢，我们困在王座上太久，也该为自己活了。”

　　丹煊听了没搭话，凤眼半垂，不知道听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