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一千夜》羞月牙

11、小夜曲

　　办公厅内，印色精致的巨幅地图墙纸前，纳瓦尔坐在办公椅上，像往常一样飞速解决了手头商务事，叫助理离开，然后翻开桌角那本医学书籍。

　　书名为《全球最奇怪罕见的十种病》。

　　封面上，书名单独印有一层金箔般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刺眼，好像在自信地展示它们究竟有多怪。

　　「嗜睡症」一词，出现在本书中间部分，对比其它更可怕的怪病，其实没那么突出，但此刻他只关注这个病。

　　专业名：hypersomnia——这不重要，但他还是逐词逐句看了，耐心得像要攻读医学博士。

　　患者在任何情境中，都有可能突然陷入睡眠——的确如此。

　　难以唤醒——很明显。

　　偶尔会在短时间内反复发作——看得出来。

　　患者近事记忆能力会有所减退——似乎如她本人所说。

　　病因不清——？

　　该病症无法治疗，目前只可通过药物控制，主要靠患者自愈，这与个人体质有关系——那还真麻烦。

　　入睡前会有幻觉——这个他无从了解。

　　他放下书，走到窗边。
　　从这位置可俯看街对面开门营业的面包店。那店门外雕花精美的铁长椅上空空如也，略显冷清。

　　·

　　在黎卉家的粤菜餐厅内，黎父说，最近总有一个奥地利帅哥来这里吃霸王餐，吃完说都记在黎卉头上。

　　黎卉：“？”

　　“那，你看，今天又来。诶？这回来的是两个人。”黎父抬手一指。
　　黎卉看见了两个高个子男人，他们外形显眼，正在入席窗边桌位。

　　奥托的视线与她交汇。
　　黎卉尴尬地咬牙，冷冷笑了笑，小声说：“哦，是这样的，阿爸，那是我的……我的一位老同学。他是一个患了绝症的可怜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请不要跟他计较。”

　　“啊，原来是这样……”

　　这边，奥托不知道黎卉究竟跟她父亲说了什么，她父亲忽然就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黎卉径直走过来。
　　坐下后，她用音量很低但压抑了强烈情绪的声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记得我们已经分手了？奥托，不要让事情变得这样难堪。”

　　旁边，纳瓦尔对她轻轻颔首道：“你好，黎小姐。”
　　面对这位温柔客气的绅士，黎卉马上又换一副笑脸：“你好，先生。”

　　奥托挑起眉，颇有些自得，双手抱臂道：“你见到我会尴尬？这是不是说明你对我仍然……”
　　“我不想让我父母知道你！”黎卉立刻摆出一副嫌弃样子。

　　奥托冷下脸：“伊内丝，我认为，你对我还有些误会……”
　　“误会？哈哈，分手前我最后一次见你，你房间里那六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女人，是误会？”

　　闻言，一旁的纳瓦尔用陌生而怪异的目光打量奥托。

　　奥托抚额：“我说过，那是我的亲人。你不知道？我们家族在奥地利是……”

　　“噢！原来都是你的亲人！该不会那些女孩都恰好是你的侄女、阿姨、姐姐一类人吧？她们一起在你的卧室做客？”黎卉故作若有所悟状。

　　奥托点头：“是的！”

　　“是你个头啦！”黎卉忍不住飙出一句中文，还是粤语。
　　半晌，她平复情绪冷笑道：“看吧，我不仅受不了你的王子病，还受不了你的谎言。”

　　奥托转头，看向旁边正优雅看戏的男人：“安德烈，你不愿意出声帮我证明事实？”

　　纳瓦尔正色，目光转向黎卉，犹豫后说道：“黎小姐，我能不能向您打听您那位朋友的事？”
　　奥托：“……”

　　“您说绒绒？”黎卉反应过来，又立即改口，“莉莉安？”

　　纳瓦尔点头。

　　他不懂中文，但听黎卉喊“绒绒”，总觉得这名字发音有一种毛绒绒的质感。法语里没有这样的发音，所以听起来很特别，而且，出自朋友的呼唤总是自带亲昵意味，像嗓子陷在了棉花上。

　　“您想了解什么？”
　　“关于她的——病。”

　　黎卉提防地瞧着他：“啊，您知道这个了。是她自己告诉您的吗？”

　　“是的。”纳瓦尔平静而温和地接话，稍顿，“但我想了解更多。”

　　“让我想想。那么，首先请您不要透露这话是我说的，好吗？其实，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透露别人的隐私，我是说一般情况下。”黎卉凑过来，压低声音，再次强调，“我不是那种人。真的。”

　　奥托：“……”
　　黎卉清清嗓子：“莉莉安确实患有这种怪病。”

　　“本来，一开始还以为是神经衰弱，后来才检查出是嗜睡症。”
　　“所以，这不是天生的吗？”

　　“哎，不是。这是一场事故的后遗症。去年，她出过一场交通事故，失去了前三年的记忆。三年，那大约是一千天……”黎卉啧啧嘴，语气不乏同情。

　　纳瓦尔沉默片刻：“为什么会出事？”

　　“我不清楚。莉莉安来巴黎后我才认识她，不了解她从前在国内的事。”

　　纳瓦尔不紧不慢喝一口茶水，敛下眸色，淡声问：“这件事……一定对她影响很大？”

　　“当然。但我认为影响最大的还是心理状态。莉莉安竟不想参加今年的PG国际小提琴大赛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纳瓦尔停顿后再补一句，“没有信心？”

　　黎卉点头，双手撑着下巴，失神道：“是的，她很丧气。但其实以她的实力，没必要放弃这个机会。她只是失忆后记忆力变差，很难背谱，但这可是PG大赛啊——据说以后要改为三年举办一届了。如果错过这场赛事，我认为她会后悔的。”

　　奥托放下菜单：“按你的意思，她参赛就能拿冠军？”

　　黎卉翻个白眼：“她五岁开始拉小提琴，六岁就揉弦，没几年就开始拉帕格尼尼了。拜托，这种天赋就像上辈子忘喝了孟婆汤。我看，她夺冠机会很大。”
　　“什么汤？”奥托问。
　　“MengPo汤。”黎卉不耐地摆摆手，转头看纳瓦尔，“先生，您为什么询问这些？”

　　纳瓦尔稍坐正些：“由于我事先不知道白小姐的病，对她说出了一些不合适的话。我很抱歉。昨天，她托人将上次讲解的报酬退回来，我想，她大概是有些生气。”

　　“啊……我明白了。”

　　上次的事，黎卉才是始作俑者，她这会眼珠转得飞快，赶紧转移话题重点：“先生，其实这只是小误会，您向她说清楚便好。如果感到抱歉，我有个建议，请她吃一顿晚餐。噢，记得开一瓶红酒。这个女孩很好哄——请别说是我讲出来的。”

　　纳瓦尔微微一笑：“那么，您是否能给我白小姐的电话号码？”

　　“当然。”黎卉随手撕下一页菜单，正要唰唰将朋友的号码甩出去，落笔才发现记不起来，挠挠头道，“糟糕，我的电话簿留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了。等下次见面，我再给您，好吗？或者，我让奥托转交给您。”

　　奥托立即接话：“好的。”

　　纳瓦尔：“好的，谢谢。”

　　黎卉状似漫不经心道：“其实，您直接去问莉莉安要号码更有诚意——噢我是说，表达歉意的诚意。”

　　奥托拍一张菜单在她面前：“把你的新电话号码给我。”
　　黎卉瞪着他：“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伊内丝，你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跟我沟通，没必要……”
　　“沟通？你法语说得一团糟，怎么沟通？你想跟我顺利交流，那你应该主动提高英文或法语水平，至少语速能加快些。我建议是英文，那对你的脑袋来说简单些。”

　　奥托低咒一声：“放心，我一直在学，现在我的英文已经进步很多。”
　　说完，他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英文词典，在餐桌上摊开，继续背：“abandon…”

　　纳瓦尔起身：“我还有事，黎小姐，下次再见。”

　　奥托抬头，疑惑地望着他：“不是说一起来吃中餐？还没点单就走？我不懂你跟过来做什么。”

　　“等等，先生。”黎卉飞速从包包里抽出一张宣传海报，递过去，“莉莉安明天下午会出演这场慈善音乐会，在那里，您可以见到她。”

　　·

　　白绒收到家里寄来的药了。
　　她将新药瓶放入随身携带的包包中，暂时又回到日常服药的日子。

　　黎卉时不时就跟白绒抱怨奥托，白绒真是听够了，不懂这两人以前怎么会在一起。

　　“谁知道呢。我其实经常觉得他大脑没发育完全。但我只听说过他家是养牛的，不知道有没有养猴子。”
　　“养牛？哈哈，该不会是阿尔卑斯山的奶牛吧，拥有几百亩牧场那种。”

　　黎卉暗暗瞄着白绒，忽然放慢语速道：“奥托那张脸天生冷冰冰的，还常常斜眼看人，性格也幼稚，哪里像他那位朋友纳瓦尔风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风。对不对？”

　　白绒暂停练习音乐会曲目，站直，正色道：“卉卉，你弄错了。实际上他们是一种人，骨子里都有点冷傲，只是一个表现在脸上，一个隐藏在内里。不然他们怎么能做朋友？”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不认同。纳瓦尔的言行举止，一看就是自内而外的客气、温柔，那种教养不像是装的。”

　　“呵，你为什么帮前男友的朋友说话？”
　　“……”

　　·

　　白绒才不会明白呢。
　　黎卉在打的主意，是有理由的，虽然不够合理。

　　那天，在杜兰家的婚宴场地，傍晚下着阵雨。高大的礼堂拱形门门口，一男一女站在那里。

　　兴许是杜兰太太所处的位置被门框遮掩，黎卉撑伞从雨中走回来时，只能看见这两人。

　　当时那一幕，雨中不知多美。
　　身材高挺、面容英俊的法国绅士，身形娇俏、黑发白肤的东方少女，他们面对面站着。不知为什么，女孩显得有些局促，视线躲闪，男人则安静地直视她。

　　那法式服饰的柔暗色调，那身高差距，印象派油画一样的灰蓝色雨幕，被唰唰雨声洗涤的玻璃墙……一切在暗沉沉的天色下定格。这幅构图，毫无预警戳中了黎卉的灵魂。她觉得，她念艺术史专业几年，就是为了学会鉴赏生活中这样真实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