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岛日记》羞月牙

1、椰树下

　　1986年，南洋雨水打在椰树上。

　　一个闷热潮湿的午后，天空并不灰暗，刚下过罕见的太阳雨。
　　椰树叶上，雨珠覆着朦朦胧胧的柔光。柔辉中，一位穿白衬衫、黑短裙制服的女学生从街角咖啡店走出来，手握一杯「夏日椰香」。

　　古椰夕低头，看了看手表。

　　糟糕！她刚才记错时间，现在离上课只剩二十分钟。

　　都怪这一阵骤雨。她为避雨躲进咖啡厅，随手翻了几页《联合早报》，不知不觉看入迷耽误了时间，这下，又要被“母夜叉”校长训话了。

　　本月她第四次迟到。
　　但本月才过去一周。

　　极有可能，女校长会叉腰堵在教室门口，说那万年不变的几句话：

　　“你是来上课还是来饮茶的？”
　　“考第一名很厉害？”
　　“就算厉害，也不能无法无天！”

　　椰夕光是想想，便觉得头痛。但放眼这条新街，少有特士经过，道路两边尽是整齐的乳白色建筑，铺着连绵的绿化草坪，高大笔挺的大王椰树立在街边，一派寂静清幽。别说特士，连人影都稀疏。

　　就在她准备跑去学校时，街角绕过来一辆黑色的车。

　　她下意识就招了手。
　　等到看清楚，她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特士。但车已经停下了，那是一辆崭新的日产黑色尼桑。

　　这种车竟愿意兜客？
　　她一愣，弯起笑眼，立马跳下台阶去开车门。

　　但她一手抱着课本，一手握着咖啡杯，动作显得很局促。

　　这时，里面的人倾身，伸手替她开了门。

　　·

　　椰夕抱着东西坐上副驾驶座，同时不停说着话：“多谢！打扰啦，XX律那间学校。哎——不好意思，其实我准备等特士，但下雨耽误了时间，我担心迟到……”清甜嗓音充斥了静谧的车内空间。她一边说话一边关车门，匆匆找位置将咖啡杯放好，转而从斜肩书包里摸出一块手帕，轻擦额角的薄汗。然后，她就熟络地念叨起来，好像跟寻常特士司机搭话一样自然：

　　“哎，有时候真讨厌这种骤雨，又闷又潮，新加坡哪里都不错，只是气候比不上广东。这里雨季每天出门都要带伞。”

　　车启动，转过街角往前驶去。

　　椰夕收起手帕：“但其实，新加坡有新加坡的优点，白天湿热，夜里凉爽。我钟意这里的花园绿化和干净空气，真是别处比不上的。”

　　她又补充一句：“噢当然啦，如果非要选，还是槟城好。我已经在那边住习惯，认识很多人。”

　　“……”
　　方向盘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明显僵了一下。

　　对方像是还没缓过来。

　　椰夕整理头发丝，顺手撩了撩耳边碎发，漫不经心问一句：“先生，你觉得新加坡怎么样？”

　　被点名提问，对方沉默片刻，随意答了一句：“还好，这里夜生活丰富。”

　　嗓音低醇慵懒，像慢慢融在空调冷气里的咖啡香。

　　椰夕点头：“没错！狮城晚上什么都有，食夜宵、泡酒吧、喝咖啡……”她喝一口奶咖，抿掉唇上的细腻奶泡，感觉这杯卡布奇诺的味道不错，接连喝了几口——这时，车内才算短暂地静下来。

　　车转上大道后，车主问：
　　“广东来的？”

　　“嗯！我老家在广东，但我是闽南人，马来出生，父母在加州怀上的……”

　　虽然上车第一句话就用粤语开启，但椰夕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跟她有一样的腔调。她终于转头，用正眼打量一下身旁男人——

　　大概二十几岁。
　　开着低温冷气的车内，男人穿一身纯黑色西服，白衬衫与西装外套平整无褶，与清冽干净的面容呈同一种气质。额前饱满光洁，无任何碎发遮挡——一般来说，很出众的长相才撑得住这样的发型。果然，浓眉深眸，山根到鼻尖有硬挺的直线，下颌线流畅中带点方正。脸上无任何多余线条，五官每一处都镶嵌得恰好，尤其双眸，深邃沉静如月下雨林。只是，眼神懒洋洋的，略显冷淡。这种清郁型长相与他此刻嘴角噙着的笑意不太搭。

　　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乳白色洋楼闪过他的侧脸，失了焦。

　　他瞥过来一眼，与她目光对上。

　　椰夕见他有些面熟，总觉得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又不确定。

　　“先生，我好像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

　　她噗嗤轻笑。
　　对这话，她意味不明地昂起下巴，轻飘飘扫他一眼。

　　对方似乎不介意被当作特士司机，反而陪她闲聊：“你念几年级？”
　　“我？马上中学毕业，上周刚拍完毕业照。单独拍照的时候我没有穿校服，我穿一条绿裙子，有印花的。”

　　“……南洋饮食习惯吗？”
　　“早就习惯，我来这边很多年啦，最钟意吃Satay。我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强的。其实我常常想，也许我独自去孤岛也能生活下去。首先，我知道如何打渔和烹饪，其次，我懂得钻火取火的技巧——对啦，你知不知钻木取火需要多久时间？”

　　他配合地轻摇头。

　　椰夕立马弯起嘴角，坐直，眼睛亮闪闪：“一般来说，四五分钟！假如是南洋的木，太潮湿了，十几分钟。”
　　“你试过吗？”
　　“试过。”

　　难得，她这句话只有两个字。

　　他来了兴趣，稍稍侧过脸。
　　“成功了？”
　　“没有。”

　　他忍笑，正色道：“很正常，女孩子力气小。”

　　半路上，又下起阵雨来。

　　太阳雨的神奇之处在于，明明是放晴的蓝天，雨水却下得淅淅沥沥，人低头看地面，会同时看见被太阳照出的影子与倒映在水洼中的影子，它们混为一体。

　　车内，储物盒上放着一个枪灰色打火机，拉丝纹，18K实金，被太阳照得刺眼。手表也闪着光。
　　一切都是金灿灿的。
　　湿漉漉的。

　　女孩子在不停说话。她开始讲一个讨厌的男同学——她承认自己是在讲人坏话。那同学总在退潮的海边跑跑跳跳，从搁浅的小鱼身上踩过去，还笑得很开心。她觉得实在过分。但那同学反问她，你这么慈悲，那你平时不要吃鱼了？她又无法接话。

　　她靠在车窗上喃喃自语，说希望尽快收到巴黎美术学院的Offer。

　　她说没收到也无所谓，以后随便找个街头画画。

　　车主保持沉默，偶尔瞥她一眼。
　　唰唰的雨水打着车窗，阳光却斜照进来，往她的侧脸和头发上折射一层浓浓金色。她被裹在光束中，红唇一启一合，胜过枝头花蕾万种风情。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