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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回十三 上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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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家走后,秦怜官抱着满怀沉甸甸的包裹,缓缓在榻边坐下。拾柒点上灯,生了火盆,来陪他坐着。
秦怜官望着他笑笑:“知道他迟早有一天想通了,也不会要这点子钱财,却不料竟是这种情况下还了来。”
——“侯爷已下在大牢里,抄家的人这两天便会到南府了。公子这些银子,并未入在府里的账上。侯爷遣人快马带了口信回来,教我把银子还来,免得被当做侯府的资产抄没了。”
拾柒还记得刚结识秦怜官不久时,见过那位小侯爷一面。鲜衣怒马、锦袍玉带的骄矜少年,虽然面色不善,也掩不住那身贵气夺人。
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贵人,现在却已锒铛入狱,连家产都要被查抄殆尽,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而已。也一直知道命运颠转,尤其是富贵场中更是人事无常,但拾柒从未接触过外人,这倒是他第一次遇上,一个还算认识的人从云端跌入泥底,一时有些恍然。
秦怜官仍是苦笑着:“太后一夕获罪,外戚都受牵连,他一个富贵闲人也是朝不保夕,都在大牢里自身难保了,竟还记挂着我这微末之事,也算是……”
闭上眼,秦怜官说不下去了。
小侯爷与他之间,原也不该闹成这样。当初在京城,他们并不算熟稔。除了那班少年士子以友论交外,像他这样的红相公自有着成群的达官贵人追捧着,小侯爷只是其中一人,虽在几次堂会上拜见过,也陪过桌,其实并无私交。
那时秦怜官一颗心都系在洛帆航身上,自然不会在意到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甚至还算个孩子的小侯爷沈华星。直到三年前离开洛帆航后,他便南下来开了间玉玩铺子,本来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满以为就这样混过一辈子了,却在年初偶遇了跑来南府散心的小侯爷。
小侯爷这么多年来对他的牵恋和执着於焉爆发。秦怜官甫知之时也很是感念,但他自九年前给自己出了师后,便立意不再做那皮相营生;当初与洛帆航双宿双飞,亦是出于知己相惜之情。小侯爷刻意讨好于他,又不得其法,仍是一派公子哥儿捧红角的做派手段,秦怜官又怎受得了。
小侯爷是被巴结惯了的主儿,也受不了秦怜官的疏离冷淡。何况他从年少时爱慕上那在台上颦笑销魂的玉人儿,本也就不快于眼前张罗店铺买卖的贩玉客。秦怜官对他说,草民现今已是个正经生意人,望侯爷自重。说得多了,小侯爷终于忍无可忍:“当年我也在你身上花过不少银子,现在你说清白便清白了?”
秦怜官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又天生的好记性,竟将当年小侯爷为他花过的银子,一笔笔忆起算了个大概,凑整打上个借条,拼着卖了铺子还上打扮,便换了身短衣去做劳工挣钱。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但到了存亡关头,沈华星仍记着秦怜官,也放弃了这场意气用事的拉锯战。
秦怜官用力闭了闭眼,结束自己的回想。再睁开,仍是清亮淡然的双眸:“罢了。朝中之事也非吾辈小民可议。只能是希望小侯爷这番平安度过。”
拾柒轻叹:“他虽然害你受了不少罪,但能将这些还来,也不是恶人。”其他的话他也没继续说。“吉人自有天相”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词,若依他的身份说出口,更好似天大的笑话。
秦怜官明白他的意思,又默默出了会神。刚刚李管家走前,欲言又止,在追问之下方才长叹一声:“秦公子,这话原也不该小的来说。虽然侯爷带回的话没明讲,但小的以为,侯爷现下还是想再见公子一面的。毕竟……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着了……”
说到末句,李管家已是哽咽难言,匆匆道了个歉便告别了。留下秦怜官发呆到现在。
拾柒有些看不下去,却也不太想秦怜官千里迢迢跑去京城探望那位小侯爷——为什么呢,他想,一定是因为太麻烦又太危险,会打乱秦怜官刚刚步入正轨的日子。但于情于理,要他开口劝人不要去,也实在是做不出。
所以拾柒也不说话。屋里安安静静,只有火盆里燃烧的炭头不时发出细微的毕剥声。直到过了二更天,秦怜官叹口气:“洗洗睡吧。”
之后仍是如常。秦怜官并未动用那包裹里的银子,还是每天跟拾柒一道去青藤茶馆说书。两天后的清晨,两人走在路上,遇上一队齐整的官兵向吴山方向快步冲去。
“是京兵。”秦怜官认出服色来,便闭口不语了。沈华星位于杭州的别院南府,正在吴山附近。拾柒陪着他,站了许久,目送官兵消失在路的另一边。
这一天秦怜官说书时的表现,并没受到任何影响;但人散声歇,他却显然心情低落。茶馆中人多口杂,小侯爷南府被查抄的情形,被那起闲汉传得绘声绘色,甚至抢了他说书的风头。
平民对权贵遭难总有着些幸灾乐祸之意。他们说这次太后的娘家算是彻底毁了,谋逆之罪诛九族都嫌不够,这小侯爷估计也是要掉脑袋的。也有几个陪座的烟花女子暗暗喟叹,那样俊秀又出手阔绰的少年公子就这样没了,还没机会能被他点了服侍一遭。
还有一起眼红那等富贵的,大呼小叫地形容那府上被抄出的珍宝古玩是如何令人目不暇接,现在都入了府库,大概不久也会送上京充了国库。哪怕得了一件,也够一家子人好几年的开销了。另外就有人笑他们道,这只怕是做梦吧,以你我的贱命,那些宝贝怕是连摸一摸的福分都没的。
暮色里往回走时,秦怜官一直没说话。倒是拾柒终是受不了这几日沉闷的气氛,忽然开口道:“我们上京吧。”
秦怜官愣神,看着他一时愕然。拾柒咬咬牙:“上京。我知道你想上京。我也不知道好是不好,应不应当,但你如果不去,肯定是会难过的,日后也许还会后悔。虽然去了可能也会后悔,但至少没这样难过。”
拾柒说得好似绕口令,其中的道理倒是简化得清楚明白。秦怜官这些天的纠结被他扯成条直线,一念既定,展颜应道:“好。”
十年不曾回来,京城风物倒是更胜往昔。虽是时过境迁,但当年秦怜官太过出名,只怕至今仍有不少人能认得出来,小侯爷便是很好的例子。为免麻烦,秦怜官和拾柒打马进城,直接寻了个偏僻客栈安顿下来,尽量不引起注意。
上京的盘缠,包括买马的钱钞,都是从小侯爷还了来的那包银子里出的。那本是秦怜官数年经商的积累,一路用度道还绰绰有余。
秦怜官对京城十分熟悉,寻的这家客栈虽偏僻,倒很是干净整洁,价格也便宜。两人安顿好马匹,擦了把脸,便出门想打听些太后案的消息。
京中冬季干燥而寒风凛冽,行人多有用布巾裹了头脸而行的,秦怜官正好借此掩了面目。两人也不去那些大的茶馆酒肆,只在街边摊子上喝上几碗大碗茶,听听贩夫走卒街说巷议。
京里的消息却也不比一路上来所知的更多。太后一党谋逆,外戚悉数卷入案中。沈华星本是太后的内侄,自然是在下牢抄家之列。但案子还交在刑部审理中,所有人都尚未定罪。秦怜官本也无意涉入此事,只探听确了沈华星仍在刑部大牢里,想办法找个门路去探望下,了个念想便罢了。
天色擦黑,两人便回去客栈。秦怜官心中已有计较,只待明日去拜访那位许泳思许大人,看能否疏通个门路去探监。他正在思忖,却不防身侧疾风,只闻拾柒一声轻叱:“小心!”
回过神来,秦怜官发现他们正在那客栈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拾柒正用匕首格开一名戴着斗笠的人手中短棍。那人原本是对秦怜官出手,被拾柒逼得只得退了几步。拾柒正要再攻过去,却见对方举起左手,手背向外,食指上一枚银质指环在暗巷中一闪而过。拾柒瞪大了眼,停下动作,却未出声。
秦怜官心下疑惑,正要发问,后颈上忽的冰凉,有人沉声在他耳边道:“莫声张,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