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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乡 ...

  •   已入阳春,天渐渐亮得早了。各家已做好了饭食,有的自在家吃了,有那爱串门的,却要端到邻家,坐在院里一起吃,就着闲话刚好下饭。
      “听说了没?封堠村何二家俩儿子回来了,囫囵个!”一个妇人说着,举起两根指头比了比。
      “那还好,老子缺了一条腿,替儿子把祸挡下了。”一旁的农妇边说,边喝了口黄米粥。
      “这仗打了有十年了吧?”方才的农妇边说边伸手去赶飞来的蜜蜂。
      “可不!十年零九个月了。好在把蠕蠕人赶走了。”
      “嗨,今日蠕蠕走了,谁知道明日谁来!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他,打来打去没个了。地里的庄稼也没人种,好容易收了粮食,谁知道哪天便被兵呀匪的抢走了。”
      “快莫说这话了!再给你盛一碗粥?”
      “不了不了,饱了!”那农妇一手往里搂紧了饭碗,另一手挡着对方。
      “那再吃些菜?今年野菜倒长得好,我昨日子采了好些。”
      “两位大嫂,想跟你们打听一下,咱们村里是不是有位女神医?”正说着,忽听坡下有人问道。仪州多山少平地,村中只有中间的河岸两处稍平,是以人家多次第建于山丘之上,从河岸走过便可看到高高垒起的地基。仪州人又爱在院墙外另辟一小块田地,植些果树、种些菜蔬,春夏阳光好时,便常端了碗坐在树荫下吃饭。院中正在吃饭的两位农妇定睛往下瞧了瞧,便见两名妇人正站在坡下。一名老些,瞧着像有四十来岁,一名少些,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圆脸大眼,周正喜庆,也不知是母女还是婆媳。“大嫂说的可是颜女郎?”
      坡下那老些的妇人道:“也没记下姓盐(颜)姓糖(唐)。只说跟着一名老道长学医云游。”
      “那就是了。老嫂子,你只沿着河走,走到拐弯处顺着路往右走,远远就能看到一座白云观,道观脚下半里不到,有所小院,那里就是颜女郎的住所。”
      一老一少两妇人千恩万谢过,方走了。走了一路,只听溪流潺潺、鸟鸣阵阵,不时可见野兔从草丛中闪过。走了大概三里许,便见几块平整田地,田地后便是一所院落,只听院里犬吠声声。老妇人忙整整衣襟,直起腰朗声问道:“敢问是颜神医家吗?”俄而便从院内走出一名四十来岁仆妇模样的女人。女人问道:“是来瞧病的?”妇人木讷地点点头,便被那仆妇领了进去。进了大门,穿过照壁,一间宽敞大堂便映入眼帘,两边各配有耳房,院中种着各色花木,墙上架着葡萄藤。仆妇将老妇婆媳引进正堂,道:“先歇歇脚,女郎写完这卷书就来。”说罢便离开了,独留老妇婆媳在堂中等候。
      老妇偷偷打量着堂中陈设,正北面放着一张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并一件小口素瓷瓶,瓶里插着桃杏及各色野花。后面是一架屏风,是一整一幅山水画。两边墙上也挂着几幅画卷,或是山水,说是花鸟,还有幅人物,是个褒衣博带、高髻插梳的美人。老妇料想着说不定是哪个神仙,拽着儿媳趴下便要磕头。忽听门外有人道:“许嫂,还是把黄犬栓到后院吧,若有小儿来瞧病,怕吓着他们。”又有人道:“女郎心善,只是这年岁不太平,还是栓前面放心些。”似是方才领他们进来的仆妇。“若真有匪患兵祸,这小小一只犬又如何抵挡得了。”那女郎又道。“那也能吠几声唬唬人,再不济还能给咱们预个警,好逃命。”那仆妇又道。“哎,又能逃哪里去?不过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那女郎叹道。二人便不再言语,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妇忙拽起儿媳,敛衣肃立而待。又听珠帘响动,便进来一名少女,十七八岁模样,却不是坤道打扮,随意挽着头发,并未戴甚么首饰,上着淡紫短襦,下穿月白长裙,生得白嫩嫩鹅卵脸、水汪汪杏子眼,身形修长、体态端庄,真真清丽如水中芙蕖,娴雅若山间幽兰。老妇瞧着她如神明下凡,再瞧自己,便像泥地里的老猪,唬得心头乱跳,先前想好的说辞早忘了个精光,半天方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唐……女神医好!”
      那女郎淡淡一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我姓颜,名苓,颜回的颜,也是颜色的颜,茯苓的苓,老人家唤我阿苓便是。”
      这女郎倒是和气,老妇这才放下心来,说起此行的目的:“我这儿媳结婚三年了也没怀上身孕,想请神医给悄悄,若能怀个一男半女,为我家传宗接代,便是神仙菩萨保佑。神医不知,我家老汉早些年打仗死了,都留下三个儿子,我好容易养到如今,前些年打仗死了一个,另一个三五年也没个信,如今也不知死活。只这个前些年折了一条腿,再没入行伍,这才把命保下。”
      旁边那仆妇道:“你们是鲜卑人?”
      那老妇忙道:“先夫是鲜卑人,我与儿媳都是汉人。”
      颜苓笑道:“老人家不必惊慌,鲜卑人也好,汉人也罢,只要来了我这里,我都尽全力救治。再说,如今汉人、鲜卑人互通婚姻,哪里还分得清!”边说边将老妇的儿媳叫来,细细为她诊脉,“月事可正常?月经是否带黑色血块?”那女子道:“总是推迟,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余。”
      颜苓又道:“吐出舌头来我瞧瞧。”那女子依言照做。颜苓见她舌苔黄腻,便判断她是湿热下注导致的,又问,“白带是甚么颜色?”那女子嗫嚅道:“有些发青。”
      颜苓道:“青对木,木应肝,当是肝郁气滞所致。“平日少生气,放宽心,万事莫太放在心上。”又对那老妇道,“你们平日对也多些体贴包容,少让她操劳。”
      那老妇忙道:“何曾给她气受来?我们庄户人家哪有清闲的命!就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也是将将糊口,家里虽有男人,也甚么重活都做不成,还要我们娘俩操劳。”
      颜苓叹道:“也罢,我给你们开个方,吃上几剂调理调理。”又道,“明日叫令郎来我瞧瞧。”
      那老妇道:“令郎?令郎是哪个?”
      仆妇许嫂子在旁道:“就是你儿子。”
      那老妇道:“怎么这怀孕生孩子还要给男人瞧病?这孩子他也不怀子男人肚子里呀!”
      许嫂字笑得肚子一抖一抖,直抹眼泪。颜苓笑着告诉她:“和于阴阳,万物才能孕育化生。”
      那老妇又问:“那甚么是个阴阳?”
      颜苓道:“一阳对一阴,天为阳,地为阴;火为阳,水为阴;奇为阳,偶为阴;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是故有汾阳、寿阳、蒲阴之名。”
      那老妇似懂非懂,又问:“那人也分个阴阳?”
      颜苓道:“自然,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人身之阴阳,则背为阳,腹为阴;脏腑中阴阳,则脏者为阴,腑者为阳。”
      那老妇又问:“那这些阴阳与生育又有甚么关系?”
      一旁的许嫂字插嘴道:“这公的是阳,母的是阴。没有公鸡,你家母鸡能抱出小鸡不能?种子是阳,花朵是阴,若种子坏了,或是授不到花心,那这花就是朵狂花,结不出果子。这么说你明白了吧?”①
      那老妇一拍大腿,道:“你是说我儿子是只阉鸡、坏种?”
      颜苓忙道:“也不是这么说,不过白瞧瞧,两人都瞧了才更有把握。”
      那妇人这才稍稍安心,又道:“神医这么年轻就习得这一身本事,老神仙真是教人有方。”
      颜苓听她话里有话,知她是怕自己年轻,医术不好,便笑道:“老人家过奖了。我到底年轻,读的书少,经验也不如师父丰富。老人家不妨把我写的方子拿去给师父瞧瞧,看看有没有需要增删替换的,若师父说使得,我再给你抓药。”
      那老妇局促道:“神医的方子自是好的,只是我还想进观里烧柱香,也想拜会拜会老神仙。”边说边搓着手接过药方,道了谢一径去了。
      老妇领着儿媳来至道观,却见殿中并未供奉神像。②老妇有些纳罕如今许多道观、道馆也造起神像,但也有不造像的,便与儿媳在殿中虔诚磕了几个头,到殿后屋舍去找道长,却未见道长身影,只有一个小道童趴在案上看书。见老妇婆媳进来,小道童放下书道:“是来找师父的吧一早就去找后头甘泉寺的慧通师傅下棋了。”这仪州地处偏僻、民风淳朴,这长林滩更是地处太行山深处,人烟稀少,皇权不达,民众信佛亦信道,只要是神灵便盖庙上供,虔诚供奉。太平真君年间武帝灭佛,这里也丝毫未受影响,寺院香火依旧旺盛。朝中佛道相争激烈,这里也未受影响,一僧一道自然每日一起下棋谈笑,好不自在。
      老妇听说方默默退出,还来至颜苓住处。
      颜苓见了老妇婆媳便问:“见着师父了?他怎么说?”
      老妇方将小道童方才之言告诉了颜苓。颜苓道:“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回来,有时一住就是三五天。老人家不如去找找,不远,往东北走三四里就到了。”
      老妇讷讷道:“如此恐不恭。”
      颜苓笑道:“不打紧,我师父与慧通师傅都不在意这些。”
      那老妇踌躇半日,方领着儿媳去了。许嫂子追上去递给她一只陶罐,道:“甘泉寺有口神泉喝了能消解苦厄、去除百病,你不正好去讨些回去喝?”
      老妇接过陶罐连连道谢。走了四五里,果看见寺院山门,进去拜了弥勒、韦陀和诸位天王,便来到大雄宝殿,殿里一个小沙门正在做功课。婆媳俩拜了释迦牟尼佛和众菩萨,又到地藏殿?伽蓝殿拜过,方来到偏院,只见一僧一道正在树下坐着下棋。那僧人宽额广颐、慈眉善目,那道人则丰神俊逸、仙风道骨。婆媳俩忙上前双手合十行礼。那僧人也双手合十还礼,道人却是两手相抱拱了拱手。老妇说明了来意。道人点点头替女子把了脉,又接过药方仔细瞧了瞧,道:“这孩子越来越长进了,又细心,就按这个方就好。”老妇听了才放下心来,又与小沙门讨了水,方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回到院中,却见又有人来瞧病了。老妇悄悄问颜苓:“女郎,能不能添上几味药,让他们一举得男?”颜苓笑道:“生男生女自凭天道,怎能药石更改?”旁边一妇人也道:“老嫂子,不是我多嘴,生男就必定比生女强?城里木家二女替父从军挣了天大的军功,仗打完了,明天回乡县里专门派人去出城迎接,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家儿子倒平常。”
      老妇问道:“仗打完了?打仗的都回来?”
      那妇人道:“可不是?我们几个早约了明日一起去瞧瞧热闹。颜女郎也与我们同去吧,整日闷在家里读书写字,也该出去松快松快。”颜苓笑道:“我不爱看这些热闹,许嫂子明日与他们一起去瞧瞧吧。”
      许嫂道:“我去了,没人照顾女郎,我也不去了。”
      颜苓道:“罢,我明日与你一同去,也改再采买些药材及各色物品。”
      众人这里说得热闹,唯那老妇人,先是失神,后又是一阵哭笑:“有信了,有信了,是死是活,让我心里有个底,也就不盼了!”众人知她时是挂念打仗的儿子,盼着儿子活着回来,又怕明日得着是儿子的死讯,因此才又哭又笑,都赶紧温言安慰。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的话:①种子、花朵这句是我自己杜撰的,并非出自《黄帝内经》,严格地说,也不符合现代的科学认知,这么说只是为了符合当时劳动人民的朴素认知。
    ②北魏时道教发展状况参见张勋燎:《北朝造像再研究》,《南方民族考古》(第六辑);陈志伟:《北朝道教发展考伦》,《华夏文化发展论坛》;张德寿:《从民族关系看道教与北魏政治的关系》,《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
    无存稿,兼职写作,只是试水和爱好,不签约,不定价,更新不固定,谨慎跳坑,禁止抄袭和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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