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敬亭山Kirk

190、不忘

　　“小风，你这场挺难的。”
　　“嗯。”

　　从第一次拿到剧本，翻到这场戏的部分，如风就知道这场戏很难，是那种显而易见的“难”——
　　展现时长五分钟，拍摄素材的话，至少十分钟。十分钟之内，人物全程无台词，也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波动，只能依靠幅度不大的肢体语言和细微的表情来刻画人物的心理和情绪状态。
　　但偏偏，人物的内心，是惊涛骇浪，是千钧之担系于一身。

　　虽然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人真正站在“老、病、死”面前的机会并不多，于单个人而言，绝对算“非常态”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他的。其实，林进是一个有点儿宿命论的人。”董晓萌另辟蹊径地分析人物，再一次尝试着引导如风，“就像他一直以来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思想——从他们的‘第一次’开始，他就认为楚菲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得不到楚菲是上天的旨意。”
　　“所以，可能在他的想法里，这场车祸也是上天的旨意。因为他少时不懂得珍惜，所以上天不再眷顾他，把‘楚菲’这件最好的礼物收回了。”
　　“所谓‘宿命论，’不过就是弱者的自欺欺人，”如风嗤笑一声，“无能为力或者不愿付诸努力的时候，把责任推给老天爷。”
　　“所以，你必然不是沉浸派的，”晓萌姐苦笑着说，“你的内心深处，并没有认同你所饰演角色的三观和意识，你还是你，他也只是他，‘林进’在你心中并没有主角光环。”
　　像是要印证董晓萌的说法，如风毫不遮掩地，下了一个很客观的评价，“一个怂蛋，人渣，蠢货，能有什么主角光环？”
　　晓萌姐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

　　“你觉得林进这个人一无是处？”
　　“对。”
　　董晓萌犀利地接到，“那你觉得，楚菲为什么会喜欢他？她喜欢他哪儿呢？”
　　“。。。”如风哑口无言了。
　　“而且，喜欢了他整整十五年。”
　　“不知道，”如风无力道，“可能，妹子轴吧。”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

　　“体验派和表现派最大的区别是演员与角色的重合度，这两个流派是现在最主流的两种表演风格，也就是掉书袋们常说的‘斯坦风’和‘布莱希特风’。”
　　“体验派要求演员对角色高度共情，情于衷而形于外，”晓萌姐停顿了一下，开始了更透彻的讲解，“尝试用林进的眼睛去看世界，你会自然而然地理解他。”

　　“其实，想理解一个人很容易。所谓‘主角光环’的产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观众是站在主角的视角看世界的，心里的天平会自然而然地向着主角那一方倾斜，这其实也是一种不太容易被察觉到的共情。”董晓萌说，“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恶’，每个人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嘛~~”
　　如风思忖许久，依旧消化不良，忍不住顶撞了一句，“姐，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认同‘林进’，给他所有的行为找借口？”
　　“‘借口’？”晓萌姐莞尔，“你这话说的，不就是赤裸裸地‘不认同’么？”

　　董晓萌笑了，笑着拍了拍如风的肩膀，“谈不上认同，只是理解。”

　　“你这个年纪，又是野路子出身，体验派更适合你，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沉浸式演出’。”董晓萌说，“如果你不去尝试着理解角色，那么‘季如风’和‘林进’之间的对立与隔阂，就会立竿见影地反馈在观众的眼睛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如风停顿片刻，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明白了。”

　　他确确实实明白了——

　　今天是杀青的一场戏，今日之后，他和董晓萌或将少有交集。
　　所以，晓萌姐在点他。
　　不是因为今天这场戏，是为了他在这整部电影中的表现。

　　就好像，他交给董晓萌的是一张80分的答卷，晓萌姐笑纳了，没有要求他重考。而事实上，萌姐心里很清楚，他本可以考100分。
　　在整个拍摄即将结束的这一刻，晓萌姐才如释重负地告诉他，你是可以考满分的，是你的不成熟让我不得不降低了标准。

　　而这件事背后深藏的，更关键的一点在于——

　　萌姐是个特例。她毕竟是位女导演，温柔，知性，相对宽容。
　　电影是一种声像集成的艺术。搞艺术的人，骨子里有多完美主义，脑子有多轴，如风很清楚。并不是每位导演，都会为了照顾演员而“降低标准”，或者说，大部分导演，基于艺术追求的层面而言，并不拿演员当“人”看，而只当成手里的工具。

　　如果他不尽快切磋琢磨，成为让人觉得趁手的工具，那么最终苦着的，只能是如风自己。

　　如风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和七七走戏的时候，听晓萌姐讲戏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明嘲暗讽，多次表现出对“林进”的不满——
　　有一说一，林进这个人，如果真实地活在现实生活里，绝对是季如风最瞧不上的那种人。

　　晓萌姐一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点破。
　　这不，杀青之前，特意找了个契机，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这么多话。

　　她就是想告诉如风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角色有善恶好坏，或者说，有高下之分，但演员不该有认知上的差值，演员应该怀揣绝对的中立和客观。演员的眼睛里，只有角色，没有个人好恶。
　　如果你“理解”不了一个坏人，那你就演不了一个坏人。

　　“你也知道，我是导演系毕业的，”董晓萌笑着说，“如果以后有需要，你可以去我家拿书看。我可以告诉你，你现阶段最需要看的是哪一本。”
　　“好，那提前谢谢姐~~”
　　“满满一书柜，够你看半辈子了~”晓萌姐说，“从现在开始看，看到你一路拿影帝，可能都看不完。”
　　如风忍俊不禁，“姐，你就这么确定，我能拿影帝啊？”
　　“嗯，”董晓萌点点头，“季如风，你能。”
　　“那就，，承你吉言？”
　　“相信我吧，姐姐我眼光一向很准！”

　　，，，，，，

　　上午九点多，各部门准备工作完成，演员就位，《一天》杀青的一场戏开拍——

　　林进站在古镇的石桥上，那个他向楚菲求婚的地方。
　　怀里抱着楚菲的骨灰，伸出右手，洋洋洒洒，让指尖爱人的余灰随风而去，落入脚下的江水中，消失无痕。

　　他曾经蹉跎了十年。
　　他以为，他们还有一辈子。
　　他时常在想，这场车祸，是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用一生的孤独和懊悔，来偿还那愚蠢而又怯懦的十年。

　　刚刚在化妆室，针对这一场人物的情绪状态，导演和男主促膝长谈，聊了很久——

　　这场戏，是难度很大，时间很长的一场内心戏。

　　“要隐而不发，哀而不恸。”

　　“所有的嘶吼和恸哭，都必须隐匿在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董晓萌说，“但你得让观众一眼能看得见，你的心在痛，在‘哭’。”

　　“要完美呈现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是很难的，”董晓萌郑重地望着如风，面色强硬，却又透着一丝不忍，“小风，你有没有过，挚爱至亲离世的经历？”
　　如风的心跳空了一拍，“有。”
　　“那要不然，，你试着，，”董晓萌欲言又止，，
　　“知道了，”如风适时地接住了她未完的话，“姐，你不用说了。”

　　挚爱至亲离世的经历，他有过——

　　晨光熹微，雾霭环绕，氤氲的水汽像情人绵软轻柔的手掌，一下下，若有似无地抚摸着行人的脸。
　　站在熟悉的石拱桥上，望着脚下深碧色的江水，林进呆愣愣地，默默无言，一动不动。

　　如风的眼前仿佛又闪过了那个人，那张脸，，
　　那张，熟悉到仿佛揽镜自照的脸。

　　那个家伙，如风小时候觉得他可烦，老喜欢装好人。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小风出去疯玩儿没写作业，小空把他的作业给了弟弟，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后来季寻知道了这事儿，要教训小风，小空又挡在他前边，替他挨打。小风说你对我这么好干嘛啊？小空说我是你哥啊~~~

　　什么啊，，，不过比他大几分钟而已。
　　成绩又好，性格又好，，，对他又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烦的人呢。。。

　　，，，，，，

　　时隔多年，如风再一次想起了和季骁云、季向空分别的时刻。
　　他像是逞英雄似的，自顾自说着，“我和沈清走，你留下来陪姐姐”，小空沉默了半晌，没有想象中的推拒，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句“好”。

　　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他才真正明白，有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只字片言，需要擎起千钧重的心防。
　　很多时候，顺从并接受他人的“好意”，比孤胆英雄式的自我牺牲，要难上太多，尤其是挚爱与至亲之间。

　　正如他所知、所感——
　　小空，他的哥哥，生前，身后，一直一直，都在护着他。
　　竭其心力，倾其所有。

　　眼泪无声地流下，滴入沉静的江水之中，竟带不起一丝涟漪。
　　就像哥哥一样，在这人世，竟已留不下一丝的痕迹。

　　如风心内有几分愧疚——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曾经，他为他，哭的太少了。
　　又或许，是几分侥幸——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又“合理”的契机，不必费力去说服自己，能够毫无顾忌地为他大哭一场了。

　　季向空，注定是他生命中最特别的存在。
　　他似乎从不愿主动去回想，但也从未有一刻曾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