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回溯》时雨余

24、记忆宫殿（1）

　　“包扎一下吧。”
　　沈林初瞥了眼被递到面前的药箱，摇了摇头：“不用，我——”
　　邹旭二话不说，一手夹住药箱，直接将他压在手臂下的双手给一起拽了出来。
　　沈林初：“……”
　　此时新生号正在等待靠港，船舱一楼大门门口的照明又全部亮了起来，邹旭从药箱里翻出了碘伏和纱布，攥着对方的手扯到身前。

　　这会儿沈林初已经将衬衣衣摆又给规规矩矩束了回去，脸和脖子上沾到的血迹全都被清理干净了。
　　他重新戴上了那副大难不死的眼镜，额前发丝因为被打湿了少许，正松松垮垮地搭在镜片边缘。

　　此时他终于得以开口：“我已经冲洗过了，没必要这么麻烦。”
　　邹旭没应他的话，垂着眼兀自将沾了药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抹，转瞬沈林初就出于本能反应缩了下手。
　　邹旭抬眸睨了他一眼，哂笑一声：“看你刚才这么横，还以为你都感觉不到痛呢。”
　　“……”沈林初挣脱不得，只能由着对方去，嘲弄似的轻笑了一声，半晌没忍住道：“你是小孩子吗。”
　　又是怄气又是阴阳怪气的。

　　被嫌弃的邹旭本人干脆就坐实了这个“罪名”，也不搭理他了，按部就班清理伤口和包扎，手法干净利落，一看就是没少干过这种善后的事。

　　“不必怀疑我，我刚才在甲板上和你说的都是实话。”
　　邹旭略低着头，以至于突然出声的时候就像是自言自语。
　　“也不用猜测我是不是来抓你的，要真是这样，我也不至于还被困在这里，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林初略一抬眸看去，但邹旭注意力都在他的手上，由于眼窝较深和角度的缘故，半阖的双眼几乎都被隐没在阴影之下，让人很难窥见其中的情绪。
　　于是沈林初又将视线收了回来，不急不缓地接道：“万一是我特地把你一起带进来的呢？有时候玉石俱焚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不，这次的回答我可以确定。”邹旭终于抬眼，那双明亮的眸中清晰地露出半点揶揄，“是出于我自己的私情。”

　　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放正常情况下，是已经能明确感觉到自己的安全范围被人侵入了的程度。
　　沈林初神色一顿，试图向后退去，可介于手上的桎梏没有任何松懈的迹象，只能被迫留在原地。
　　不消片刻，他撇开脸去，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嘲弄，忽然转口问道：“那刚才你在甲板上喊了我的名字是出于什么？”

　　当时事态千钧一发，哪怕只是顶多一刻钟前发生的事情，回想时也未必能记起所有细节。
　　不过邹旭在闻言后略一思索，就清晰地回想起来——那是在他刚踏上甲板、看见张越用刀砍向沈林初时候的事。
　　而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沈林初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对方似乎从未在过去提过他的全名。

　　然而当他想要再往回构筑回忆的时候，就好像是遇上了一堵结结实实的墙，将他牢牢阻挡在昨日早晨在船上醒来的节点之后。
　　因此在停顿半秒后，他果断回道：“你听错了，我没喊过。”
　　沈林初斜了他一眼：“……”

　　邹旭这人，无论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对沈林初的试探，还是之后在调查中故意为之的手段里，兴许是性格或刻在意识里的经验使然，他几乎已经将嘴上跑火车这个技能点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这会儿对上沈林初疑惑望来的视线，他当即就回了个真情实意的笑，说：“真的。”
　　说罢，也不等回应，他就松开对方被精心处理好的手，把用剩的东西收拾回药箱，动作一气呵成。

　　“虽然知道你不会听，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次。”邹旭“啪”的一声合上药箱盖子，一字一句警告说：“不要碰水，定时消毒，饮食忌口，记住了吗？”
　　一时间沈林初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好一会儿才从对方眼中倏忽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
　　旋即他就喟叹一声：“邹警官，你诗作得这么好，怎么就不能把这纱布包得好看一点。”

　　沈林初身上那件白衬衫上沾了不少灰尘和血迹，还被刀划出了不少破口，可尽管如此，因为身姿笔挺、态度坦然，他看上去依然是好整以暇似的，甚至还略微整理了一下被对方扯乱的衣袖。
　　然而此时此刻，他右手手心被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圆鼓鼓的几乎成了个球，和他本人的淡定温文格格不入。

　　“包得好看点然后被你一扯就掉吗。”邹旭不以为意地哼了声，见对方身上到处都是斑驳，看着感觉着实刺眼，便干脆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风衣。
　　无奈当他张口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一旁蘑菇头从走廊尽头狂奔至眼前：“卧槽！真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就连驾驶室都没人！”
　　邹旭：“……”

　　眼见沈林初像是猜到什么似的向后退了半步，邹旭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前硬是将风衣往他身上一披，还收到身前拢了下衣襟，这才回过头去。
　　“刚才我们一铐住张越，汽笛声就响了起来，张越也在我们面前突然消失不见了。”邹旭解释道，“这应该是代表任务已经完成的标志。”
　　余光中，沈林初下意识抬手就要去脱身上的外套，手都已经捏上了衣襟，结果不知是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松手任由它去了。

　　“我刚才在对讲机里喊了半天都没人应，还以为自己又要被带到其他地方去了！”蘑菇头这会儿还有点心有余悸似的，抚了抚胸口。
　　短发女生也在收到邹旭的联系之后来到大门前集合，这会儿闻言小心翼翼地问：“可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什么系统一直不说话？”
　　“故弄玄虚呢吧。”邹旭随口就道。
　　另外两人：“……”

　　幸好这时游轮发出最后一声鸣响，彻底停了下来。
　　面前大门刷的一声自动开启，晚风骤然闯入船舱肆虐，将接待台旁的几株盆栽吹得哗哗作响。
　　码头灯光如昼，清晰映出了港口的景象，只见一条栈道缓缓落在游轮的侧面甲板上，尽头矗立有一道人影。
　　他两手交叠在身前拄着把黑伞，身穿黑灰粗花呢大衣，头戴黑色软呢帽，正微微仰头朝众人所在的方向望来。

　　方才空气中还残留的无言以对顿时就被强风给吹散了，蘑菇头勉强睁眼朝船外瞥去，紧跟着就和短发女生一起挪到了纹丝不动的另外两人身后。
　　片刻之后，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才终于渐渐消散，所有声响归于平静，而那道黑影也随之朝他们展露出了一个和蔼亲切的笑。
　　“欢迎来到记忆宫殿。”

　　·

　　从栈道走出去后不久就进入了室内，复又步入一条冗长的通道。方才的那道人影正走在众人前方，此时大约是因为觉得太热而摘了帽子，露出下面的一头银丝。
　　这人光是看脸上的纹路也能断言已经过了花甲，走起路来倒是矍铄，精气神十足，一点都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
　　不过在这个地方，对方究竟是人是鬼都不好说，就更别说真实的年龄了。

　　脚步与柔软地毯摩擦的窸窣声响此起彼伏，在通道里来回盘旋，氛围变得古怪又诡异，与头顶明亮的照明截然相反。
　　不出片刻，这位老人就带他们来到一处像是机场出入境审查的地方，唯一一张接待台前正写着“登记处”三字。

　　“晚上好。”登记人员听脚步声后就抬头看来，略一愣怔，“这次就四个人？”
　　老人说：“被淘汰了两人。”
　　“啊这，那还真是少见啊。”登记人员感慨一声，不等再说就被老人打断：“天色不早了，先把这几位的入住手续办了吧。”
　　“得嘞！”登记人员忙一应声，立刻转向众人，“一个一个来，把你们的手机给我，报一下名字就行。”

　　蘑菇头和短发女生缩在最后，大气都不敢出，沈林初兀自上前交出手机，报了自己的名字。
　　老人视线落在他身前没被风衣遮挡住的衬衣上，说：“你们这一趟看起来不轻松啊。”
　　沈林初转向他，泰然问道：“您不知道游轮上发生了什么吗？”
　　或许是被问了许多次，老人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系统，只是你们的接引人而已。”
　　“接引人。”沈林初重复了一遍。

　　“系统会把游轮即将到港的消息报给我，淘汰的内容也是在同一时间来的。”
　　老人说话时语调不急不缓，一直言笑晏晏，任谁看了都只感觉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至于你们在游轮上的所有经历，都是由系统自动判断，我无法接触到具体内容。”

　　“害，冯老伯，你有没有算过，这都是第几个以为我们就是系统的人啦。”登记人员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但嘴上讲话一点都不受影响，“在很久之前我们和你们一样，也是突然从现实来这里的，只不过现在在这里……唔，你可以理解为永居。”
　　说罢，他就已经将沈林初的手机还了回来，又公事公办地说：“地图和门卡都已经登录在手机软件里了，用法和之前在游轮上一样，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在帮助框里询问。下一位——”
　　见似乎没什么问题，蘑菇头和短发女生这才依次上前交出了自己的手机，登记人员办事效率很快，没一会儿就在叮嘱过后把手机交还给他们，从邹旭手中接下最后一份活。

　　等待的间隙中，沈林初摁灭了检查过一遍的手机，朝接待台后的通道略微一指：“所以这里也有案子需要我们去解决吗？”
　　老人刚一张口，还不等出声，那位登记人员就孜孜不倦地接上了话：“就算是系统也不可能让你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副本的啦，人总得休息，这里就是你接下来会时不时停留的休息站。不过吧——”
　　他那语速就和他敲字的频率差不多快，说到最后还能及时刹车，停了几秒给几人留下悬念。

　　果然蘑菇头就接了句：“……不过什么？”
　　“我来的时候就和你们一样，也是坐游轮来的。那时我身边就有人给这个地方取了个别称。”
　　说着那登记人员倏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神秘兮兮地伸长脖子，一手挡着脸，冲他们小声说：“叫‘忘川河前的摆渡站’。”
　　蘑菇头和短发女生：“……”

　　眼见这两人脸色刷的一下就僵住了，登记人员噗嗤一笑，一旁老人曲指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别忽悠人了，做你的事去。”
　　说完后老人就转向蘑菇头和短发女生：“不用听他胡说八道。”
　　后者脸上表情还停留在上一刻，一时也不知道是继续紧绷还是放松。

　　“害。”登记人员不以为然地重新捣鼓起键盘，又叽歪起来：“想当初我刚留下来的时候就提过建议，让系统在加载的时候换个环境，何必整个鬼打墙的房间出来吓唬人。不过后来据说是条件太温和了的话就达不到该有的阀值，就……”
　　说到一半，他话音一顿。
　　蘑菇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怎……怎么了？”
　　“啊。”登记人员猛回过神，连忙回了一句：“没事没事！”
　　接待台一旁，沈林初突然提了一嘴：“怎么这么久。”

　　只见方才还雷厉风行的登记人员这会儿就跟卡壳了似的，好几分钟了还没处理完最后一个入住手续，握着鼠标半天没动，还对着电脑皱起了眉头。
　　另一边老人也注意到了不对，出声问道：“怎么了？”
　　“就是……”登记人员古怪地朝邹旭瞥了一眼，朝老人勾了勾手。
　　他凑在老人耳边低声说：“系统里找不到他的注册信息……”
　　老人沉吟少顷，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我来。”

　　只见老人坐到登记人员让出来的位子上，捣鼓了没多久后就重新抬头赔笑道：“抱歉久等了。”
　　这情况要是换作是蘑菇头或短发女生早就得哆嗦得话都说不清了，但邹旭接过对方递还回来的手机，淡然问道：“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没事，就是这系统有些年头了，反应有点慢，小年轻应付不过来。”老人起身理了理身上褶皱，朝那登记人员隔空指了指，“平时光知道忽悠人，这回被我逮到没好好干活了吧。”
　　登记人员下意识地张了张口，下一秒对上老人的视线，就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老人无可奈何地一笑，回过头来说：“新人办事不利索，下次再教训他。抱歉耽搁大家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先走吧。”

　　离开登记处后又是一段深长的通道，兴许是因为刚才的登记人员提到了“鬼打墙”这三字，蘑菇头和短发女生面面相觑一眼，都在对方神情上看到了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好一会儿后，仿佛察觉到什么，老人半回过身来，堪称友善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会儿这么安静？”
　　两人猛摇了摇头。

　　“还在想刚才那小伙子说的话呢？”
　　都说姜还是老的辣，系统中也不例外，老人几乎是立刻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也有些哭笑不得。
　　“放心吧。”他说，“等以后你就会慢慢知道，这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老人言行举止中的优雅和坦然，或是因为方才他们自称自己原先也是从现实来的人，让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最初那般“非人”了。
　　蘑菇头朝他偷偷瞄了眼，不禁问道：“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通道在此时倏然一转，也随之来到了尽头，老人在一道厚重的大门前停下，按上门把。
　　大门上方有一片窄小的磨砂玻璃窗，这会儿正隐约透出大门背后的亮光，往柔软地毯上投下一层影影绰绰的光影。
　　“来到这里的人的确给这里起了很多别称。”老人略仰起脖子，喃喃说着，“但如果让我取个类似的昵称，我更愿意称之为——”
　　说罢，他便回身冲几人微笑起来，推开了门。

　　霎时视野豁然开朗，能见到室外高楼林立，黢黑的天色中布满了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通路与建筑正摇曳着交相辉映的光芒。
　　“是新生的起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