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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夜谈 ...

  •   那日梁程煜回坊的时候,已过了戌时,他轻轻踏入东院的游廊,四周一片寂静。

      好不容易有了可以独处的时候,梁程煜摘下幂篱,摸了摸脸上的眼罩。

      今日白天晴朗,到了傍晚时分,空中云层积压,渐渐变得闷热起来。

      脸上的眼罩已经被汗水浸透,触感粘腻,眼罩内的那只眼睛也被刺激得酸痛不已。想着自己一辈子都要带着这个东西,遮着、掩着不得解脱,梁程煜的心里便一阵烦闷。

      转眼到了门前,却见一抹白影正坐在他房门前的廊上,靠着廊柱一动不动。

      廊上挂着一盏六角宫灯,大概是灯芯长了没人剪,灯光有点暗,暖黄微弱的光静静照在那人脸上。

      少女细嫩的肌肤在灯下显得特别柔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微微的黑影,小嘴红润,不知是不是在梦中遇到了快乐之事,嘴角还带着微笑。

      那晚杜如芸的一句“我喜欢你的眼睛”,这几日一直在他心里回荡。

      他不知道对方说出这话时是否出自真心,但即使是有其他的目的,对他而言,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弥足珍贵。

      现在看见这个人坐在他门前,睡得一脸娇憨,他突然有了个怪异的想法:“如果以后再也不见她,是不是就可以把那句话当作是真心之言?”一时间,他竟然盼望杜如芸从此就不要醒来。

      可惜这女人就是要和他作对!

      他心中的愿望还没许出去,身前的少女便动了动,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心虚似的,梁程煜退后两步,后背靠墙,双手环胸,摆出防御的姿态来。

      杜如芸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吓得她往后一仰,后脑在廊柱上狠狠磕了一下,幸亏这时代女孩子头发长,挽起的发髻起到了缓冲的作用,这才避免了头破血流的结局,不过这一下也疼得厉害,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抬眼望向那个始作俑者,杜如芸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回来也不叫我一声,嘶,吓我一跳。”

      梁程煜此刻已整理好了心情,冷脸问道:“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坐在我房门前 ,闵盛怎么不在?”

      杜如芸揉了揉后脑的头发:“我让他休息去了。”她也懒得再客套,直接站起身来:“不请我进去坐坐?”

      梁程煜挑眉:“三更半夜的,你一人跑到男子房中,就不怕人说闲话?”

      杜如芸闲闲看了他一眼,都是姐妹,有什么不方便的?算了算了,为了你那点男人的自尊,我就受点委屈吧。

      她眉头一皱:“行吧,那就在这里谈。”

      今日听了绿筱的话,杜如芸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但也相信绿筱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眼前这位程公子,怕是真的被人盯上了。

      至于被连累的自己,她倒是觉得没什么。

      黄知桥的心态她非常了解,即便程公子没有选择杜家秋芸苑,杜家乐坊既然栽了,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丛林法则嘛,可以借商会的手除掉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呢?

      而眼前这位程公子,也不像是不能自保的,跟他搞好点关系,以后在对付黄知桥的时候还可以多一份助力。

      既然如此,不如照着原计划让他早些学有所成,对大家都有好处。

      思及此,她又在廊上坐下,看着梁程煜:“程公子 ,你来乐坊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确定自己要学些什么?”

      梁程煜倒是一脸满不在乎:“那就要看班主怎么安排了。”

      “公子可擅歌舞?”

      “不擅!”

      “我想也是,”杜如芸向后靠了靠,“乐坊中男子多擅乐器,为他人伴奏或独奏皆可。白祁言目前的发展方向便是如此,公子如果愿意,可以和他一起学习乐器,你看如何?”

      梁程煜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杜如芸接着说下去:“我乐坊里本有乐器师傅,只不过这两年年纪大了,已回家养老。我寻思着,过几日到教坊司去寻一名先生教你们。但教坊司有规矩,凡学艺者必须形貌端正,公子若是要去学艺,这眼罩……怕是得摘下来。”

      梁程煜冷笑两声,果然,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虽然人不在坊里,但张务安一直安排人盯着秋芸苑,今日他回来之前探子回报,下午商会来了人,怕是这女人今日被人威胁了,所以打起了他的主意?

      不就是看到了他的异样,想要赶他走么?还拿教坊司来压人。只要他说不愿拿下眼罩,这女人必然会辩解不是她不安排,而是自己不配合。

      到头来把他往宫里一送,还能赚五千两的赎身银子。

      既摆脱了自己,还可以还清商会的罚款,一举两得!

      眼见着梁程煜的脸色越来越黑,杜如芸心下了然:“这人怕是又钻牛角尖了,啧,还真麻烦!”

      她小手一挥,直截了当道:“公子你别误会,我不是以此事来要挟你。我是想说,我有办法让你不戴眼罩幂篱,却也不会让人看到你眸色有异!”

      话音落下,梁程煜却皱着眉,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是他不想反应,而是在他成长的二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个办法,但现实却给了他太多的失望与打击。

      他已经习惯了在希望面前退缩,退到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默默舔舐伤口,然后用厚厚的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翻出一身的尖刺,徒然地想要击碎那些铺天盖地的恶意。

      杜如芸倒是很理解这种心情,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理解自己话中的含义。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梁程煜站直了身体,转身推门进房,“砰”的一声,把杜如芸关在了门外。

      杜如芸:……@¥%!&*%¥¥##!!!

      *

      进房后的梁程煜,再也不愿硬撑,径直走到床边,和衣躺倒。

      门外传来恨恨的跺脚声,那女人似乎低声咒骂了句什么,紧接着,脚步声远去。

      梁程煜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床顶的喜鹊报春雕花。

      记得当年和母妃住在清冷的毓秀宫中,母妃的床顶上也雕着喜鹊。

      那时的毓秀宫已形同冷宫,内里一片荒凉。母亲说起来是妃子,其实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那年冬日,他在御花园和不知哪个宫里的孩子打了一架,撕扯中,对方拉掉了他的眼罩。

      那群孩子如同见了鬼怪一般,口中咒骂着,跑得远远的,却在他转身回毓秀宫的时候朝他的背后丢石头和雪泥。

      他的后脑被一块尖锐的石块砸破,血流了一脖子。

      小梁程煜不敢就那么回去,跑到一口井边,拿手帕沾着冰凉的井水,努力把后脑上的血迹擦干净。

      结果,衣领全都被他打湿了,寒冬的冷风一吹,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躲在一处角落里,待体温把衣服都烘得半干,才回了毓秀宫中。

      他记得,长年以泪洗面的母妃那天待他特别好,给了他很多好吃的,只可惜他那日很快就起了高烧,晕晕乎乎地只想睡觉。

      他想,真可惜,不能和母妃多说说话,待他好了,一定多逗母妃开心,好好孝敬她。

      许是平日里皮惯了,身子健壮,那日到了半夜,他就自己退烧了。

      迷蒙中醒来的梁程煜,睁开眼睛,便看到床顶上的喜鹊报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手腕举过头顶,被一张帕子缚得结结实实。

      而他的母妃,正握着一支尖锐的簪子,尖端正对他蓝色的那只眼。

      他大骇,母妃却在他耳边抽噎道:“傻孩子,你哪里比不过别人?就是这只眼睛不好。别怕,母妃这就帮你剜了这害人精,从今往后,你便和别人一样了。”

      他不记得当日是如何挣扎的了,只记得自己光着脚跳下了床,捂着受伤的脸颊逃到了殿外,一天一夜不敢回去。

      待他终于回到毓秀宫,他的母妃,早已一头撞死在殿中。

      小小的梁程煜守着尸体又过了两天,才被来送饭的太监发现,从此以后,恶魔、克亲的名声便如影随形,在他身后紧随不散。

      梁程煜烦躁地翻了个身,浅浅地睡了过去。

      梦中,满脸鲜血的母妃又拿起了尖锐的簪子,紧紧按着他的身体,小声地劝他:“剜了这只眼吧,你就和别人一样了!”

      尖锐的簪子呼啸着向眼眶扎来,母妃笑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她说:“别动,你马上就和别人一样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按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那簪子不断接近。

      尖锐的痛感并没有袭来,有一只嫩白的小手抚上了他的右眼,那个和她不过才见几面,却在看到他异瞳的第一眼时就发出赞美的女人,明艳、张扬,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自信光彩,认真地对他说:“好美,我喜欢你的眼睛!”

      他想要逃开,想要嘶吼出声,甚至想要毁灭那个女人,让她再也没有否认的机会,让那句喜欢成为他卑微生活中唯一想要永不被改变的东西,然而她却说出了让他更加手足无措的话:“我有办法,让你不用眼罩,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梁程煜猛地挣开了眼睛。

      *

      杜如芸晚上也没睡好,她气鼓鼓地入睡,气鼓鼓地醒来,中间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搞得她天还未亮就起了身,心神困顿,却再也睡不着了。

      想想就生气!

      昨夜她守在梁程煜门口,就是怕他在别人面前放不下身段,不敢接受她的好意。没想到那个家伙,居然一声不吭就把她关在了门外!

      她随便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哗啦一声拉开了自己的房门,却正好和门前的人脸对脸,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尖叫出声。

      待看清了门口守着的男人,她更是怒不可遏,直接“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外寂静无声,却没有离开的脚步,杜如芸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瞪着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上才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下,两下,然后很有礼貌地停了下来。

      沉默在一屋内外的两人身边盘绕。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起身向前,拉开了房门。

      梁程煜站在门口,还悬着一只手,大概是正准备再次敲门。

      “敲什么敲?大清早的扰人清梦,烦不烦!”杜如芸不耐烦地怼了过去。

      梁程煜一顿,眼中的光亮霎时暗了下去,硬邦邦地说了句“打扰了”便转身欲走。

      杜如芸头都要炸了,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她干脆伸手拉住了梁程煜的袖子,扯着他进了房门。

      “行了,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杜如芸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事先告诉你,我的办法在你看来可能很怪,但对你不会有什么伤害,你要是相信我呢我们就试试,不信也随你。你自己想好!”

      梁程煜看着眼前的少女,刚才梦醒时的心悸现在已经平缓,熟悉的自怨又渐渐占据了心头,不由得心中苦笑,他是中了什么邪,竟然相信这个女人会有办法帮他?

      可心底的那份渴望按住了他起身的冲动,他慢慢放松了身体,调整到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状态,沉声说:“我想好了,试试吧。”

      杜如芸对他的防备毫无察觉,听他这么说,转身就从自己的妆奁匣子里拿出一个透明琉璃的小瓶来。

      那瓶子里装的,是一枚黑色的隐形眼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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