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书·江山》思兮彼方

5、第四章

　　“雅风，你是存心气朕吗？”
　　顺德帝眼眸沉了沉，对一直低着头的少年道。
　　雅风没有动。
　　莲妃慌忙劝道：“皇上，孩子还小。”
　　顺德帝背过身不理会，闭上眼沉思。

　　任璧一脸幸灾乐祸。
　　洺启摇头，心里叹息。
　　扶苏不再剥虾，他托着腮，细细的眉头皱起来，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莲妃看了看顺德帝脸色，忙过去扶起雅风，掏出帕子擦擦他手心，悄声道：“雅风，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个余地。你如今还能跟在环丽人身边就已是件幸事了……唉，快跟你父王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否则闹到不可收拾，吃亏的可是自己。”
　　雅风咬紧牙关，没出声，泪却掉在地上。
　　他知道，若连他也不帮自己的娘，就真的没人会帮她了。

　　“朕再问你一次，你不后悔？”
　　顺德帝依旧背对着他。
　　外姓皇族即便是血缘再近的皇族，别提继任帝王，即便是以后封为亲王这种平常事肯定都会遭到老臣反对。雅风这一句话，却是实实在在把自己的退路全赌死了。他虽年幼，可有些事皇长子一旦开口，是不可反悔的。
　　雅风吸吸鼻子：“不。”

　　扶苏想站起来，却被洺启一把死死按住，他奋力挣扎。莲妃听见动静，朝他狠狠瞪了一眼。扶苏慢慢停下动作，只是一瞬不瞬盯着雅风哭泣的背影。
　　静静候了片刻，顺德帝转身，已然换上一副和蔼笑脸。

　　他缓步走到雅风身边，弯腰轻抚他额发。
　　“很好，朕准了。”
　　“元施，宣朕意旨，大皇子任雅风亲身奉母，至孝可鉴，特准其改姓为环，此后族谱除名，皇权无份！”
　　“奴才遵命。”
　　雅风心中一颤，深深叩首。
　　“明日朕会让元施在朝堂上再宣一遍。雅风，你可满意？”
　　“多谢父王圣恩！”雅风感激道。
　　“无妨。”顺德帝含笑缓缓扫过众人，“正好借此机会，朕想教诸位皇子们一个书本上没有的道理。”

　　几个孩子们抬头，齐刷刷望着顺德帝。
　　莲妃摇摇头，于心不忍地看向窗外。

　　顺德帝道：“这个道理很简单，何为权者。”
　　他拍拍雅风的肩膀。
　　“雅风，朕琢磨着你是否跟环丽人住得太久了些，连宫里头的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明日你便搬出来罢。正巧今儿个莲妃提起，要让扶苏那小子跟你们这些沉稳的孩子多呆呆，磨一磨那顽劣之气，你便搬到这昭霞殿里头和扶苏做伴，顺道让莲妃好好管教管教。”
　　雅风蓦然睁大眼睛。

　　顺德帝笑意更浓了些：“至于环丽人，她如今身子也不太好，就去长春宫里调养罢。等何时你能独当一面了，再接回沧阳殿不迟。”
　　雅风如遭雷击，头晕目眩，浑身颤抖起来。
　　长春宫，历代皇帝失宠妃嫔的居住之地，俗称，冷宫。
　　顺德帝犹自笑着看他：“皇族无权，便如龙无爪牙狮无血口，雅风，你自甘如此，却也要明白，这一切并非儿戏。”

　　雅风安静片刻，跪倒：“父王圣明。”
　　声音里不再有一丝波动。

　　月上柳梢，夜深得有些孤寂。
　　雅风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沧阳宫，还未进门，就看见环涅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灯笼火红，烛光微黄，环涅原本焦急的脸庞在看到他时，一瞬间就放松下来，转为了暖暖笑容。
　　“母亲……”
　　抓住环涅手的那一刻，雅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身后的小太监贵生偷偷用袖子抹泪，哽咽道：“丽人娘娘，皇上刚下了旨，怕是大殿下和你……今后就要生生分离了。”
　　环涅眼眶发红，微微点头。

　　“母亲……母亲……我不过是护着你而已，父王他……母亲……从小到大，我只有你……他们笑我骂我辱我瞧不起我，我都可以忍，可如今连你都要离开我了……”
　　环涅轻拍他后背，一下一下，就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那样。
　　“我真没用……竟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母亲，我真恨自己没用……”
　　环涅摇头，叹口气，湛蓝的眼珠里落下泪水。

　　待到雅风哭得轻了些，环涅半蹲下来，捏着他的手轻轻写道：雅风，好孩子，你想保护我吗？
　　雅风带着一脸泪痕道：“雅风很后悔，我以为可以让父王愧疚……我今天不该这样。”
　　环涅闭眼深呼吸一下，写道：雅风，那，你坐上你父王的位子，好不好？
　　雅风忽然明白过来，呆呆望向环涅：“母亲，我尚连自保都很勉强……”

　　环涅眼中突然绽放异样光彩。
　　这一天，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阵亡沙场的那千万缕孤魂，羌国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她知道他们的血泪不会白流，她还有希望，即便她很可能熬不到那一日了，还有人可以代替自己走下去。这场戏到底孰输孰赢，还是个未知数。

　　她温柔笑了，写道：好孩子，坐上那个位子，你才能尽全力保护到我。我知道你聪明得很，有野心也有志气，不过是因为母亲才隐忍至今。你听好了，以后，母亲不再是你的累赘，放开手脚去闯罢。
　　雅风心中有某样东西在蠢蠢欲动。千古帝王，似乎是拥有无限权力的。

　　环涅抹掉他眼角泪水，一笔一画有力地写下去：这万里江山，好比一个游戏。游戏规则，都是人定的。弱者只能遵从规则，可强者却可将这规矩打破自己再重新来定。孩子，你是要依照他们的规矩行事，还是自己主宰这个游戏，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
　　雅风恍然。

　　公平？何来的公平？
　　自古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要想真正守住自己的东西，只有成为那个最强者。

　　环涅抱住他，继续写道：雅风，有朝一日，你登上皇位，母亲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到你身边了。
　　雅风的胳膊一动。
　　环涅扳开他瘦小的肩，紧紧盯住他。

　　你姓环，你是我环涅的孩子，羌国唯一的血脉。你跟他们不一样，雅风，你跟他们不一样。

　　任岳思，你可曾见过白骨成堆的战场？你可曾真正了解什么叫仁君？你可曾听见数不尽的冤魂野鬼年复一年地哭泣？
　　万里江山，白骨血河。
　　你可曾失去过至亲至爱之人？你可曾被最亲密的人背叛？

　　环涅捂住心口，痛得喘不过气。
　　苍天有眼，任岳思，二十年时光，你欠我的，终有一日，我会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