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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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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天里做的事也无非是等着死。
自十九岁遭遇车祸,六年来我不过是在浪费金钱。从一个手术到另一个手术。
但金钱,就是用来浪费的。
彼时父母与我同在一辆车上.,我父驾车。幸运的是他们,终于达成同生共死的誓言。
只苦了我。
我没有兄弟姊妹。
最近的亲戚是个叔叔,和他的那个同我长得很像的女儿。
呵,应该是曾经的我。
我在车祸中伤到的不只是脊柱,还有面容。
因此,我终年带着面纱。
陪在我身边的冯姨看着我长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也会看着我入土。虽然她总是同我讲:“沁儿,你会好起来的。”但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句苍白的谎话。
但她还是在尽自己的力,耐心同我商量:“去海边坐一坐好不好?”
去坐什么呢?没得吓到别人。
但我不能拒绝她。
不能拒绝一个人,低三下四,巴心巴肝地对我的好。
她又建议:“带上画板吧,也许你想画点什么也说不定呢。”
我的画。
曾经以为自己会成名成家。现在想想人真不该有什么志向。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
我仍然是画的,用无力的手握笔,靠着轮椅上附加的支架,画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抑或只是在我梦中?
他随着黑夜来临,在我的枕边絮语,仿佛麻醉剂。
海边很清静。
天将将热起来------若真是热天,人声鼎沸的,海边也就没有什么好处了。
冯姨将我安顿好,匆忙回去做事。
这些年真是难为她。
冯姨给我选的角度不错,看得到礁石,也看得到海。海也不错,有一点浪,不大。
这种时候最适合与情人在沙滩上裸足起舞。
我的笔在白纸上游移。
画他在海浪中,他的背影。
这时候有人走到我身后,俯下身来看我的画。
他不作声,我也不作声。
终于他搭话:“很漂亮。”
我笑笑:“打发时间。”
他转过来,个子很高,并一张醒目的面孔。
谁说长的好没有用?平常人来搭话,我才不要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对我的面纱表示好奇,他接着同我讨论画:“看得出你与画中人不同寻常,笔触中充满感情。”
“呵,”我竟老实地说,“是我的梦中情人。”
他半蹲着(仿佛求婚),侧仰着脸笑,“真浪漫。”
我叹息:“真浪漫的人,这会子该和着涛声跳舞。”
他握住我的手:“不介意的话,我请你跳一支舞好么?”
我淡淡地笑:“你没有注意到我坐着轮椅吗?”
他说:“你没有看过发哥的纵横四海吗?”
是的。我记得那个著名的片断。但电影是电影,需要多次排练,况且,发哥并不真的残。
我抱歉地说:“你是好意,但赠送的东西,常常派不上用场。”
但他径自地哼起了曲子。我记得这曲子,十八岁的我,穿着雪白的裙子,旋转,旋转。
我和上眼睛。
他的手凉凉的,轻握着我的手,一,二,三,转。
我曾经在沙滩上跳过舞,着地松软,并无可能如此流畅。
一曲终了,我张开眼睛,他正看着我,眼光中有无限温柔,仿佛真情人。
我说:“谢谢你。”
他说:“不客气。”
这些年来我总在接受别人的善意,有人隐藏了怜悯,有人不,其实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远远地我听到冯姨的声音。
我同那个男人说:“家里人来接我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住在你的隔壁,我叫云汉。”
我说:“那么,再见,云汉。”
冯姨走近的时候,云汉已经走开了。她应该看见了他,但她不提,只是问我:“回去罢?医生来看你了。”
呵,大家都是这样,怕尴尬,所有的事情都不提。
只有我直白的问医生:“我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沉吟:“我并无神通判断生死。”
我说:“也许可以推测一下,根据器官衰竭的速度来看,什么时候他们会停工?”
医生挣扎:“世间总有奇迹。”
我耐心地问:“排除这个因素呢?”
“至多三个月。”医生终于吐露实情。
“谢谢。”我说。
冯姨掩面跑开。
她一定是偷偷跑出去哭。自从我出事以来,她总是哭。比我哭得还要多。但这是她少有的几次在我面前哭。
其实哭什么呢?这个样子活着,还不如死。谁需要奇迹?不是我。
三个月用来料理后事,够了。
晚饭的时候冯姨已经平整了情绪,我同她扯一点闲话:“咱们隔壁住的什么人?”
她答:“左边一家姓陈。右边那家没有人住。”
姓陈?那么那个男人叫陈云汉。
这种海滨小城中老旧的别墅区,大多是老年人养老。却不曾想还有少年郎住。
唉。十年前这里还顶时髦。
当年我的父母买下这里的时候说,每年夏天来度假。
唉。
黑夜里我的梦中情人来同我相会,我同他说:“我还有三个月时间。”
他低声地安慰我:“也好。”
我哀求他:“你走过前来,让我看看你的面容。”
然而他不肯,他只是环抱住我,一如既往的环抱住我,他的怀抱令我迷醉,仿佛置身于云端。
也罢。何必强求。
他说:“换一个要求。”
我说:“那么,明天给我送花来,大束的雪白的姜花。”
他答应我了吗?醒来的时候我问自己,又笑,不过是个梦。
然而窗边长几上的花瓶分明着插大束雪白姜花。
一时间疑心自己还在梦里。试着动动脚趾,没有反应。呵,我已醒来。
我按铃,很快冯姨推门进来,笑嘻嘻地,问我:“睡得好吗?”
“很好。”我努努嘴,“是谁送的花来?”
“花店。说是有人通过网络订的。”她问,“现在可以这样买东西啦?”
“大概是吧。”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面对面的做生意,花店都不知道卖给谁?”
“不会有人白白送花来。”
冯姨一边帮助我起身,一边说:“年轻女孩子有人送花很平常。”
我笑笑:“那是小莲那样的年轻女孩子。”
冯姨停下手来,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有点伤感,叹口气说:“你们堂姊妹俩原象孪生。”
“也没什么,”我说,“我是我的命,她是她的命。”
说着冯姨又抹起眼泪来,“以前你们是顶好的,怎么后来就生分了?”
“你真想知道?”
“很久才来一趟,坐坐就走了。听说她年初结婚,也没有发帖子过来。”
我笑着说,“冯姨,我要去了,所以老实的告诉你,小莲不敢请我去,因为她结婚的对象,原是我的男朋友。”
冯姨大惊,差点把我摔倒。
我抱住她的脖子,骂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经不起一点事情。”
她怨我:“你从来没有提过,我甚至不知道你有过男朋友。”
“不算是很深情的。”我公允地评价。
“什么时候?”冯姨本能的追问,一下子又掩住口,“不说了不说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没关系,”我说,“其实很简单,十八岁那年,我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虽然我认识他在前,但她最后嬴得了他的心。”
“我早看出她不是好人,”冯姨气愤,“一脸的狐媚相。”
我失笑,说:“冯姨,你刚刚还说我们堂姊妹俩象孪生。”
冯姨不说话,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冯姨讪讪地,“我知道你最讨厌人乱洒狗血。”
“嘻,”我撒娇,“除了你还有谁对我这么好。”
冯姨一下子又红了眼睛。
我催促她:“早餐做好了没有?我饿了。”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拿过来。”
冯姨推门出去,我长出一口气,转头去看窗边的花。
真漂亮。许多支花挤一起,熙熙攘攘地热闹地开着。真漂亮。
我正愣着神,突然眼前一晃,云汉自窗口翻进来。
“为何不走正门?”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吓倒你?”他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显然没有。”我也笑笑,“除死无大事。”
“有无人告诉你,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惊讶,想起我今日尚没有带上面纱。难得他注意到我的眼睛,而不是伤疤。
“谢谢你的赞美。”我温和的说,“一般人看到我这张脸会落荒而逃。”
他偏偏头:“你美丽的眼睛光芒可盖住一切。”
我笑。谁不喜欢听赞美?
冯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汉竖起食指到唇边,敏捷的躲到窗帘后面。
他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像是做贼,多半还是采花贼。不过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只觉得他很有趣。
所以我对冯姨说:“你去忙你的,我自己慢慢吃。并想一些心事。”
冯姨答应着。
她的眼睛往窗户那边瞟了瞟。呵,我看见云汉的半双大脚自窗帘下面露出来。不够职业的小贼。
但冯姨没点破。
这倒不像她了。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怕她报警抓了云汉走。
我同她说:“你给叔叔打电话,让他这两天过来一趟。”
“好。”她收拾了退出去,同我说,“你慢慢吃,我洗衣服去。”
云汉听到关门的声音,拨开窗帘出来,笑嘻嘻地拍拍胸脯,仿佛顽皮的小孩。
“还好没有被抓到。”
“她看到了,但是没有说。”
“为什么?”
“也许因为我没说。”我笑笑,“尊重个人隐私。”
“你不怕我害到你?”
“有什么好怕?”我慢慢吸起牛奶,“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凝视我。
我眨眨眼睛,“别这样,我会误会你爱上我。”
“你猜对了。”他答。
我大笑,“真滑稽。以前我相信一见钟情,可现在,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啦。”
“你曾经同谁一见钟情?你堂妹的先生?”
“看来你偷听的时间很久啊?”我收起笑容。
我拿这些事情开玩笑可以,别人提起来就不可以。
然而他喃喃自语:“我真嫉妒。”说得象真的一样。
“你是否是新晋明星,来此练习演技?”我打趣。
他不答,转身看着大束姜花,问:“为何喜欢姜花?”
“最早也许为了与众不同,后来逐渐懂得欣赏它的美。”我坦白。
曾经要求男友每日送来,也是这样放在窗边,一束束热闹的来,寂寞的去。
这束花是谁送来?莫不是他?
不会。我摇摇头,人方新婚燕尔,怎想到珍珠慰寂寞。
“你还挂念他。”云汉幽幽地道。
“谁?怎么会。”我矢口否认,并且批评他,“别把肉麻当有趣,我会报警抓你非法侵入他人住宅。”
“我走了。”他看我。
“不送。”我埋头吃我的早餐,故意不看他。
他循来路而去。
也许我应该让冯姨找工人来给窗户装上铁栅栏。这个人翻来翻去,迟早邻居们看到会说闲话。
“嘿。”我同自己说,“你以为你还是十九岁的你!”
人家说,先天失明不可怕,可怕的是,看过五彩世界,又失去它。
我常常忘记自己是个病人。
冯姨过来告诉我,已经和叔叔联络,他周末过来看我。
我问她:“今日有无人来过电话?”
“医生打过电话来问你的情况,嘱咐你要记得吃药。”
“那些药不过是安慰剂。”我说。
“至少可以缓解疼痛,让你舒服一点。”冯姨劝我。
我顺从地吃药,很快觉得麻木。其实我喜欢这种感觉,睡过去又可以同我的梦中情人对话。他温柔体贴,永不失约。
我感谢他:“谢谢你送我的花。”
他呢喃:“你喜欢就好。”
然而我的意识还有一丝清醒,在一旁批评自己:“这样幻想下去,迟早得失心疯。”
不过另一个我又劝慰:“有什么关系,已到这般田地,难道还会更坏不成?”
呵。
真正清醒已经是午后。外边一片吵杂。
冯姨过来问我:“吃东西不?”
“睡前才吃过,不饿呢。”我问她,“外面在做什么?怪吵的。”
“隔壁的那一家,说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请了法师来捉鬼呢?”
“捉鬼?”我骇笑,“这个年代还有这种事情?”
“可不是,拿着桃木剑。”冯姨夸张的比划。
隔壁的那家,可不就是那个云汉。我想,他那么张聪明面孔,做这种无稽的事情。
绣花枕头。
我唱到:“你一班恶鬼,作怪更作弊,太放肆说要继续发威,摩登张天师,说快快退位,灵符同桃木剑一挥。”
冯姨说:“你今天的情绪倒好,什么歌这么有趣?”
“忘了名字。”我说,“是个老片的主题歌。”
我偏着头想了想:“嗯,片子好像叫做‘衰鬼迫人’。”
冯姨生生的打了个激灵。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
冯姨去开门,又急匆匆地来问我:“是邻居请来的法师呢,说要进来看看。”
有意思。年年有怪事,今年特别多。
我告诉冯姨:“我去客厅里见他。”
我带上面纱。
冯姨推着我出现在客厅的时候,看得出那个所谓的法师颇吃了一惊。
我说:“请原谅我的不方便。”
他介绍自己。不外是些个唬人的名号。又说在我家附近觉察到异样,特地过来替我消灾云云。
我静静地听他说。
末了他说:“看小姐的身体,必定是受了鬼惑,此鬼一除,小姐的病当可大愈。”
我一声笑出来。
他还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
整个人如同从粤语残片中跳出来。
我移动轮椅靠近他,放慢语速同他说:“如果这一带的人说看到鬼,我想他们多半说的是我。”我慢慢地把面纱除下。
他骇得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
就这样还捉鬼?骗钱罢了。我冷笑。对冯姨说:“推我回房间。”
支上画板我试图画那一束姜花。怎么画都画不好。我恶狠狠地把画笔丢到地上。
突然又听到云汉的声音:“不是说只是为打发时间?”
我直截了当的回他:“关你什么事情。”
他垂下头,说:“我是来道歉的。”
“为了什么?”
“那个法师。”他说,“没有吓倒你吧。”
我笑,“他受惊多一点。”又说,“是你家里老人的意思吧,看你的样子顶摩登,不象信这些的。”
“你不怕鬼?”他问我。
“为什么要怕?”我反问他,“我亦不久于人世。大家终要做鬼,又何必怕鬼?”
他叹口气说:“也好。”
这感觉好熟悉。我蓦地警醒,仿佛要顿悟,但到底也想不起来这熟悉的感觉源自哪里。想再问问云汉,他又不见了。
端的神出鬼没。
隔日又有人送大束姜花过来。
我嘱咐冯姨盘问他,但他不过是个花店的小伙计。
“客人出了钱,我们便送。”他说,“订了三个月,每日一打白色姜花,清晨七时送到府上。”
三个月。
刚刚好陪我过人生最后一段。
是谁有此心意?我想来想去也未有头绪。算了。有的享受的时候,且享受。
我亦很享受与云汉共处的时光。
他时时在我身边出现,仿佛痴心的地下情人,每当我独处,他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闪现。
讲讲笑话,日子也容易过些。
况且他是那么可爱,蹙着眉头问我:“这样偷偷摸摸,你会不会讨厌我?”
我答他:“没有人会讨厌英俊小生,等你年老色衰的时候也许。”
我们讨论画。
人有个爱好是好的,一定程度上,它可以让你忘记真实世界。
只是一定程度。该面对的时候,终归要面对。
周末我的叔叔来看我。我同他关上门说话。
几个月没见,他的白发又多了些。
我告诉他我的日子不多:“请你过来,是希望安排后事。”
他发呆。
我提醒他:“我父母名下的企业一直由你经营,这些年来我没有问过。他们留下的现金存款,股票,以及房产,也都是你在管,我也没有问过。”
他解释:“出事后你昏迷了几个月……”
我截住他的话头,温和地说:“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这些年,我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最好的照顾,我要谢谢你。”
他搓手:“我应该做的。”
“但医学毕竟尚有局限,况且,”我说,“对我,也算是个解脱。”
“我对不起哥嫂,”他双目润湿,低下头去,“没有把你照顾好。”
场面真感人,不是吗?
然而我不想纠缠,我清清喉咙,说:“其实我请你来,就是为了一件事,我要一百万现金。”
他猛地抬头。
我接着说:“钱是给冯姨的。这些年只得她在我身边,尽心尽力的照顾。”
“我……”叔叔急急要解释。
“我知道你忙于生意,婶婶也去的早,你也要照顾家”我苦笑,“怎么咱们家的人都不长寿,好在小莲已经成家,劝她早早生子,总算有个念想。”
叔叔恻然,我不理会他,平静地表达愿望:“本来想拜托你照顾冯姨,又怕太过麻烦,占用精力,索性把要求简单,请你直接把现金存入冯姨的账户,她下半生当可衣食无忧。”
“我明白。”叔叔点头。“你给我点时间。”
“我等你的消息。”我说。
冯姨听说了这件事,又哭,抹着眼泪着同我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
“别傻了,我注定死在你前面了,”我劝她,“有钱傍身,不比什么都强?”
“我用不了这么多钱。”她摆手。
“这算什么?”我说,“家里以前的排场你也是见到的,虽然这些年我的病花了些钱,爸妈的保险金也够了,你又何必为了我叔叔省钱。还是要把钱留给我堂妹?”
她双目通红地,握住我的手。
我抚摸她的手,我小的时候记得这双抱我的手柔软细白,二十几年过去,已皱纹横行。
“不要这样,”我低声说,“你要把我弄哭了。”
她抽抽噎噎。
我将话题扯开:“隔壁那陈家没有再出什么古怪吧?”
冯姨擦掉眼泪:“其实他们也怪可怜的,儿女都不在身边,整天无事可做,难免胡思乱想。”
我惊讶:“他们不是有个儿子同住?”
“你听谁说?”冯姨比我更惊讶,“搬过来的时候只有老夫妇两个人。”
“是吗?”我后背发凉,强作镇定“那一定是我听错了。”
云汉为何要骗我?莫不是那些人要捉的竟是他?
夜里我在梦中倾诉:“我被纠缠。不晓得是人是鬼?我很怕……”
那情人依旧抱住我,于耳边低声安慰:“别怕,我不会害你,别怕。”
我应承:“不怕,你叫我不怕,我就不怕。”
醒来后觉得十分肉麻不堪。
我请冯姨拿一面镜子放在卧室里。自出事以来,我拒绝照镜子,生怕被自己吓到。
冯姨不是不疑心的。我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这是最方便的检验------都说,鬼在镜子里照不出影。
镜子放在花下,雪白的姜花,倒影于镜内,竟有种说不出的诡秘。
是谁?是谁每日给我送花来?
我想得头都要痛了,精神太过集中,以至于没有发现云汉已在身边。
他问我:“在想什么?今天不画画?”
我眼睛盯住镜子,镜子里没有他,镜子照见的,是我身后面的床,及再后面的墙。
“我在想,”我缓缓道:“为什么在镜子里看不到你的脸?”
转过身我看着他,他微笑,仿佛等这个问题已久:“不止如此,事实上,这里只有你能看到我,其他人感到的,只是一阵风。”
呵,怪道冯姨从未提起过他。
“为何偏我有这个荣幸?”我问。
他答:“因为我爱你。”
“真荣幸,”我感叹道,“难怪我在人间找不到爱情,原来与我投缘的是鬼。”
“我亦曾有生命。”他说。
“自然,”我说,“而我不日将归你族类。也好,到时有你接应,不必害怕。”
“你怕过?”他笑。
我承认:“怕过。不是怕死,也不是怕鬼,而是怕寂寞。”
云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我答应你,永远不让你寂寞。”
“呵,”我笑笑抽出手,“世上最不可信是男人的誓言。”
“我不是人,你知道的,”云汉诙谐地说“我是鬼。”
哈。
这时候冯姨推门进来,看我笑的古怪,脚底拌蒜,差点跌倒,站稳后埋怨我:“一个人在屋里傻笑什么,怪吓人的?”
我斜斜眼睛看云汉,他明明就坐在窗台的茶几上,翘着脚,冲我做鬼脸(真正的鬼脸)。
我含着笑同冯姨说:“难道你希望看我整日里哭哭啼啼?”
“哎,”冯姨说,“也是。”
看起来她终于接受我将要离去的事实。我想她会过得很好。这些年我耽搁了她。我欠她太多。
我问:“叔叔有无电话过来?”
冯姨摇头,“只有医生来电话,说已在路上,来给你做例行检查。”
“还检查什么?不是已经看到结局?”
但冯姨不听我抱怨,推我到客厅等医生。
云汉没有跟着来,我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姿态有些忧伤。
医生进门来,手里除却诊疗箱,还有一大捧白色姜花。
我诧异,这与他多年来的严谨形象大相径庭。
他亦有些腼腆,解释:“街头转角看到有人卖,就带一束给你,希望你喜欢。”
“谢谢,”我说,“最近是姜花的季节。”
“感觉如何?”他恢复自然。
“很好,”我说,“事实上,这一周是我很久以来过的最愉快的一周。”
我看着他忙碌,笑笑说:“其实你没必要再跑这一趟,怪辛苦的。”
医生突然有些伤感:“已经习惯每周来看你。”
我无言,伸出手臂拥抱他一下。
他默不作声地给我作检查,面色愈来愈难看。
我问他:“有何不妥?”
他反问我:“这几天你做了什么?”
“呵,”我悠悠道:“我能做什么?画画,以及发呆。”
“有无特殊感觉?”
“只是越来越容易累,时时渴睡。”
“可能我们之前对情况估计得过于乐观。”他郑重地同我说,“我建议你立刻入院接受治疗。”
“不,”我反对,“反正治不好,我宁愿死在家里。”
“你真的不愿意再作努力?”
“再努力又怎么样?多活十天半个月?”我讽刺地笑,“这对我有什么意义?”
“但如果你拒绝入院治疗的话,可能很快就……”
“多快?”我追问。
他艰难地报出数字:“也许十天,也许下周我已见不到你。”
“那么让我们现在说再见。”我说,“谢谢你多年来为我作的一切。”
他喃喃自语:“或者我不该告诉你实情,上周就该同你说仍有可能痊愈。”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我温柔地说。
医生走的时候,仍然很沮丧。
我很遗憾我令他失望,但正如不是每一段恋情都能留下美好回忆,作为医生,他该明了,不是每个病人都能痊愈。这与他的医术,没有关系。
我打电话给叔叔,告诉他我已没有时间等待。
我同冯姨说:“叔叔已答应尽快送钱过来。这件事情办完,我死而瞑目。”
冯姨只是哭。
当晚我睡得很早。
梦中也是哭泣声,我急切地搜索,却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这几日我都没有再梦到他,当生命舍我而去的时候,连梦中情人都不再与我相会。
也好,我迷蒙地想,免得我留恋人间。
突然我感到一阵风自脸上拂过,这不是梦。
应是云汉。
张开眼睛看到的果然是他,一张忧伤的脸。
“做什么?”我问他,“什么事情这么伤心?”
他不出声。
“嗨,”我说,“我很快下去同你作伴。可否联络同好,准备大型欢迎舞会?”
他握住我的手,拿到脸庞边。他的脸凉如冰。
“是我害你,我说过不会害你,还是害了你。”他低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如果不是我与你这样纠缠,你的身体不会这么快坏下去。”
“呵,有什么分别?”我说,“我一早已不留恋人间。”
看起来聊斋上说的都是是真的,人不能与鬼亲近。我笑笑。不过我没有关系。这代价我付得起。
云汉不笑。
我说起闲话逗他:“你还记得我的梦中情人?他抛弃了我。我现在只余你一个,人生乐趣都在你身上,你可不能辜负我?”
“不会的。”他认真的承诺。
我笑得十分开心。
他又说:“我从未抛弃过你。”
我一惊。
他低下头,亲吻我的手:“只能在梦里抱你,我不满足。我要你的全部。”
我骇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我抽回手,说:“你请走罢。”
他敏感地问:“你生我的气?”
“自然,”我说,“我觉得自己被欺骗。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即时焦急:“这并非我的初衷。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因为爱你。”
以爱的名义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吗?
我疲倦地说:“麻烦给我一些个人空间。谢谢。”
我睡得不好,做很多梦,梦到云汉。我分不清真的是梦,还是他流连不去。鬼,的确是有本事进入人的梦,我怎么以前没有想到?这让我仿佛赤裸身体于探照灯下,无所保留。故而恼羞成怒。
梦里我厉声对云汉说:“再也不愿见到你!”
他整个身体于空中渐渐淡出,仿佛卡通片,最后消失的是一双忧郁的眼睛,凄楚动人。
醒来的时候冯姨在我床边,替我擦着汗。
她劝我:“不如转去医院?”
“我没事。”我转头看向窗边,又是大束雪白姜花,带着水珠。它的生命也不过寥寥,但你看它此刻多美。
冯姨又说:“你的堂妹在客厅。”
“是吗?”我问,“是叔叔让她送钱来?我懒起床,在这里见她。”
记不清多久没见过小莲。一度我们很亲近,但经过那件事情,多少尴尬。
现在也无所谓了。
所以她走进来的时候,我笑着招呼她:“听说你新婚,恭喜。”
但她的脸上写满怨怼,冷冷地回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是例外。”
我的笑容僵在那里。
“拜你所赐,我已预备离婚。”她讽刺地说,“你没收到线报?”
我不是不惊讶的,脱口问:“为什么?”
“他爱的始终是你,”小莲语调中带着酸楚,“人人爱你,为你去死也在所不惜。”
“这不可能。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我抓紧床单。
“你知不知这些年你的医药费从何而出?全是我父和我夫辛苦筹集。临死你还要钱?这两个傻瓜到处借贷。”
“你骗我。”我浑身发冷,“我计算过,父母的保险金足以支付我的开销。家中尚有房产存款。”
“你父母证实为自杀,那笔保险金从未存在过。”
我搜索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快意。镇定精神我说:“拿证据给我看。”
“你可打电话向我父亲求证。”
我拿过电话,拨通叔叔,直接地问:“我父母为何身亡?”
那边他紧张:“你知道的,只是意外。”
我冷静的叙述:“小莲在我这里。”
“你不要听她乱说,”叔叔气急,“她疯了。”
“我只想听实话。可否让我死得明白?”我亦气急。
“我立刻赶到你那里。”
“不,给我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他深吸一口气,委婉地说:“你父亲生前被指认有不道德交易,但我始终不相信他会自杀。”
“明白了。”我的心一直沉,沉到最深处。
我同叔叔说:“谢谢你。谢谢你多年的照顾。你不必再理会我的过分要求。”
他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狠心挂断电话。
冯姨端茶进来,我扶着头,泪水终于流下来,同她说:“我做不到了,冯姨,我无法保障你以后的生活。”
“你说什么?”冯姨忙忙找面巾给我,她责怪小莲:“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不过说了实情。”小莲扬起面孔。
冯姨骂她:“真不要脸,当年抢沁儿的男朋友。这会子还敢来闹事。”
“没错,”小莲面上浮出一丝冷笑,“我是抢了她的男朋友,但我的心上人,却是为了她而死的。”
我倒吸了口冷气。
一个真相接着一个真相,我真的应付不来。
我问她:“他是谁?”
“你一定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她冷冷地说,“我们一起学画画,但你的眼中,只有我嫁的那个。”
“是谁?”我追问。
“他叫云汉。我永忘不了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他,说起你喜欢姜花,他便径直去对面的花店买来要我带给你,我就眼睁睁看他倒在路中……”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彼时你正与他人男欢女爱。”
我惊得几乎从床上掉下来。
“云汉?”我喃喃自语。
“我在。”
是他声音。我转头,云汉坐在窗前,看着我,他的面容略显憔悴,但仍然英俊。
我说:“我没理由不记得这样一张面孔。”
“那时候你的眼光未曾落在我的脸上。”他温柔地说。
“是你给我送花来。”我说。
“是我。”他微笑,“达成多年心愿。”
我听到冯姨惊骇地问:“沁儿,你同谁说话?”
而小莲冷笑:“她接受不了事实,故而作疯狂来逃避。”
我顾不上她们,我只看着云汉:“所以,你一直在梦里陪我?”
“但我终于忍不住。”他眼中流露懊悔,“我太自私,缩短你生命。”
“我不后悔,”我终于吐露心声,“谢谢你给我快乐。也请你原谅我彼时年少轻狂。”
“我也不后悔,”他说,“人可以忠实的,不过是自己心里的爱。”
“我爱你。”我说。
我突然觉得轻松。云汉走近床边握住我的手,我缓缓站起来,我们跳舞,直至日落,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