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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孟建国是一位泥腿子出身的老红军,上过战火纷飞的战场,幸运地活了下来。孟建国这辈子最恨日本鬼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孟家代代从军,保家卫国。

      喏,孟守僵完成了父亲的愿望,到了第三代却卡住了:长孙孟红林身强体健,脑瓜好使,是一棵好苗子,孟守僵却舍不得送进军营。孟建国罕见地没有反对,私下对战友说,孩子妈妈走得早,是为了读书没的,家里得对孩子负责,得让孩子读大学。

      孟建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孙子身上,可惜,孟宏略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八岁查出糖尿病,别说当兵,一半时间都在请病假。

      孟建国很奇怪,全家壮得像牛犊子,哪来的病?仔细一问,石文珊母亲有糖尿病,不用问,孟宏略继承了外婆的基因,娘胎带的病根。

      孟宏略儿子孟凯旋娇生惯养,更别指望了。

      孟建国只好移情第四代,喏,周日孙子拖家带口来了,老头把孟红林拉到一边,悄悄问:“什么时候再生一个?”

      2016年政策放开,夫妻可以生两个孩子了。

      孟红林心里有打算,“过两年,等露露上学,现在她妈妈带不过来。”

      又说:“到时候挣到钱了,我买个大房子,您搬过来,跟我住对门。”

      孟建国呵呵笑,显然对孙子能不能挣到钱怀有疑问,不过老头不在意:“打小就说大话,我不缺钱,我在这住的挺好,我哪儿也不去。”

      这倔老头!孟红林像小时候一样搭着爷爷肩膀,可不敢用力了,“那哪儿行?您不去,我挣钱都没动力了,您这不是阻碍我发财吗?再说了,不是说好了吗?”

      25年前,小小的孟红林背着新书包,牵着爷爷的手去学校,路上不知怎么蹦出一句:“爷爷,等我长大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孟建国哈哈大笑,“那你媳妇住哪儿啊?

      小孟红林理直气壮:“我跟爷爷住,让我媳妇住对门!”

      孟建国笑得脸都疼了,“哎呦喂,都惦记上媳妇了。”

      时隔多年,孟建国依然呵呵大笑,把趴在屋檐下的两只狗都惊动了。“你养好你老婆孩子就行了,给我添个重孙子,我就闭上眼了。”

      另一边,冯依晨戴着旧斗笠,兴致勃勃地在院子后面的菜地穿行,不时摘一颗青菜或青辣椒。右侧长着一丛特别绿特别鲜嫩的萝卜,她抓住叶子往外拔,费了半天力气没拔动。

      “妈妈!”露露拎着一个盛满鸡蛋的小篮子奔过来,右手举得高高的,“有一只大公鸡啄我的手!”

      冯依晨就着阳光打量女儿小手,没什么痕迹,“疼不疼呀?”

      露露骄傲地说:“我不怕疼。”之后好奇“妈妈你在干嘛?”

      她把那个特别结实的萝卜指给女儿,小姑娘二话不说就放下篮子,撅着小屁股抓紧叶子,嘿呦嘿呦用力拔。

      像她爸爸。冯依晨忍着笑,左手抓住女儿,右手拽紧萝卜叶子。僵持片刻,胜利天平向母女俩倾斜,一个西瓜那么大的红萝卜带着长长的根须和泥土不情不愿出土,母女两人一起跌在地上,笑声传出很远。

      孟红林抱起女儿掸掸土,听女儿告状“有一只大公鸡咬我的手”就龇牙咧嘴:“谁呀?谁敢咬我们露露?我们把它吃了!”

      大公鸡是孟建国的报晓鸡,准的像闹钟,舍不得吃,锅里炖着一只小母鸡。老头儿早早烙饼切肘子,自家腌的豆酱,冯依晨炒了葱花柴鸡蛋、糖醋萝卜皮,洗黄瓜、生菜和辣椒,蒸南瓜芋头,五颜六色一大桌。

      孟红林姥姥家在村子另一头,老太太去世了,小姨和舅舅没在家,今天没见着。

      席间爷孙畅饮,酒量都很大,东倒西歪的。

      回城路上,孟红林滔滔不绝地讲小时候的事。

      他从小到大跟着爷爷,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大学才离开家,和父亲就生疏多了。等孟宏略出生,孟守僵全部精力放在病孩子身上,给长子的时间和精力就更少了。

      就连经济上,也是爷爷给他零花,孟守僵负担孟宏略的开销,买房亦是如此。

      “我爷爷说了,以后这边房子给我。”副驾上的孟红林醉醺醺,打个萝卜味的嗝儿,女儿皱着小鼻子。“到时候地里都拔了,给我们露露种萝卜,想炒着吃就炒着吃,想拌着吃就拌着吃。”

      这些事情,冯依晨不是第一次听,脑海计算:这一次,能把老爷子救回来吗?

      回到城里,路过一间丈夫旗下的“果多美”,冯依晨搬成箱橙子芒果,又拿红提和车厘子,孟红林有点意外: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岳母生日,妻子突然大方起来?

      冯依晨顾不上丈夫了。

      尽管打过电话,亲眼见到母亲蒋芳霞,她依然心脏剧烈跳动,手脚不听使唤,像一根木头戳在原地:是母亲啊,好端端的,能呼吸能说话能站立的人,而不是一个糊涂壳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一个小小的骨灰匣。

      此时此刻,她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2016年,发自内心的庆幸和惊喜把她整个人笼罩了。

      蒋芳霞也被从天而降的馅饼惊呆了:女儿来了,带着丈夫孩子带了吃食,像寻常回娘家。

      她手足无措,高兴是高兴,不知道怎么办好,不敢碰女儿,弯着腰,想拉露露的手,“露露,来,找外婆来,哎呀,多漂亮的裙子呀!”

      在露露心里,外婆还不如邻居婆婆熟悉,在原地不动。

      好在爸爸来圆场了,一边把礼物拎进屋一边和岳母寒暄:“从我爷爷那过来,自家种的,新鲜着呢,您尝尝。”

      蒋芳霞满脸笑“老爷子身体可好?你爸你妈怎么样?你弟弟家孩子也幼儿园了吧?”又说“喝了不少?”

      孟红林嘿嘿笑,“陪老爷子喝了一口。”

      蒋芳霞想劝女婿“少喝点”,又不敢,问起外孙女“露露,跟外婆说,老师教什么呀?”

      露露挺起胸,“教ABC,教画画,老师说我画的特别好。”

      蒋芳霞一下子高兴了,“像你妈妈!你妈妈人家是专业的,学的就是画画!”

      冯依晨呷着茶,用余光打量四周:这是蒋芳霞第二任丈夫的住处,普普通通两居室,电视是旧式的,沙发也该换了,看得出主人经济状况一般,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塑料花和彩色桌布、沙发巾把房间装点的明亮温馨。

      原来,母亲生活的地方是这样子的,冯依晨想。

      “孙伯伯呢?”她忽然开口,“佳玲姐佳庆哥呢”

      这是冯依晨第一次主动提起继父和继兄姐,蒋芳霞愣一下,忙不迭解释:“佳玲佳庆昨天来过,你孙伯伯爸爸不舒服,送医院了,你孙伯伯值班去了,我晚上替他去。”

      她沉默了。

      到了饭点,蒋芳霞嘀咕起来,想问又不敢,孟红林也看表:差不多了,该走了吧?

      想不到,冯依晨说,晚上简单点,我们带着菜。于是蒋芳霞欢天喜地弄出两个菜,西红柿鸡蛋汤合了孟红林的胃口,一口气喝半锅。

      告别的时候,冯依晨对女儿说,“跟外婆说,下周还来。”

      这就是常来常往了。

      蒋芳霞喜成一朵花,拉着露露不放,“爱吃什么?下次外婆给你做!”

      夕阳余晖把天空染成玫瑰色,清风一吹,父女俩的歌声从车窗传出去,把冯依晨衬得格外沉默。

      孟红林顺口问,“怎么跑你妈这儿来了?”

      她半天才答:“就是想看看。”

      冯依晨5岁那年,父母离婚了。

      感情不和,婆媳矛盾,主要原因是家暴--父亲冯思成对母亲动手。蒋芳霞被打得鼻青脸肿,忍了又忍躲躲藏藏,直到被亲戚朋友看出来,才提了离婚。

      冯思成有房子,蒋芳霞没房子,女儿抚养权落在父亲手里。蒋芳霞舍不得女儿,婆婆平时嫌她生不出儿子,离婚了,却死活不撒手“依晨是冯家的人!”

      蒋芳霞偷偷带走女儿,有两次成功了,可冯依晨户口在父亲家,得上学,被父亲抢回来。蒋芳霞又挨了一顿打,警察也管不了,被亲戚劝着,慢慢死了心。

      那是冯依晨还小,不懂事,只知道妈妈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了,没人陪她画白雪公主和睡美人了。

      奶奶天天对着她的耳朵说,妈妈是坏人,没见过这么坏的,是破鞋。冯依晨知道“坏人”是不好的意思,本能抗拒,潜移默化记住“破鞋”这个词。

      有一天,小学生们讨论妈妈,有人说“我妈妈是医生”,有人说“我妈妈是售票员”,冯依晨有点紧张:她的妈妈不见了。

      轮到她了,她只好说“我妈妈是破鞋”。

      女生不懂,几个男生是明白的,大声哄笑“破鞋!冯依晨她妈是破鞋!”

      班主任进来,皱眉纠正:“不许骂人!”

      男生不服:“老师我没撒谎,冯依晨自己说,她妈是破鞋!”

      所有人目光汇集过来,冯依晨硬着头皮:“我,我妈妈就是破鞋!”

      那个侮辱性的词语伴随她小学生涯,在冯依晨心中留下刀劈斧凿的疤痕,令她本能地不愿提起母亲,宁愿世上没有这个人。

      之后父亲再娶,母亲再嫁,她长大了,听表姨(母亲表妹)说起当年的事,道理明白,感情挽回不了了。

      结婚那天,母亲来了,不肯和父亲奶奶坐一张桌子,留下6万块钱。

      钱不多,给冯依晨撑了些面子:父亲也没给她什么嫁妆。

      后来她生了女儿,知道父母恩了,年纪也慢慢大了,逢年过节给母亲打电话,淡淡的,客客气气的。

      “错换人生27年”唯一的好处是把母亲拉进冯依晨的生活。

      全家被人肉,被指着鼻子骂,被挂在网上示众,三不五时登上微博热搜、抖音/头条热点,大多是负面词汇。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告诉她“妈妈,X老师问,我们家是不是新闻那家人。”

      最低谷的时候,母亲帮她带孩子,宽慰她“不差那点钱,就当喂狗了”,60岁的人打字都不会,帮她在网上和水军吵架,一吵就是一个通宵。

      冯依晨被感动了,想,等这件事过去,等自己有时间有精力了,和母亲走动走动,把母亲接过来,给母亲养老。

      可惜,来不及了,母亲死去了。

      2019年冬天,继父打来电话,母亲在小区被快递车撞飞了。她赶过去,已经送进医院,诊断是脑震荡,肋骨刺进了肺。

      母亲清醒过一阵,不认识人了,见谁都叫“晨晨”,见到冯依晨不松手,指甲刺进她手臂,出了血。

      表姨哭,“你小时候,你妈带你躲到我家,你奶奶带着几个人,拽着你胳膊就走....”

      滴滴!

      方向盘被丈夫使劲拽一把,她回过神,发现车子不知什么时候驶到逆行线,心脏怦怦跳。

      “想什么呢?”几分钟后车子停稳,孟红林恼怒地拍着方向盘,“行了行了下来吧。”

      女儿也在车上呢!

      冯依晨定定神,看一眼小小的女儿,提醒自己才2016年。“跟你说个事。”

      昨天妻子就怪怪的,果然,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孟红林走下车子,点起一根烟用力吸,“说吧。”

      “我打算找个工作。”冯依晨口气不是商量,是通知了:“不想在家待着了。”

      这个问题两人商量过,结论也有了,孟红林想也不想就否决了,理由是现成的:“露露怎么办?”

      露露生日在2012年10月,杭州卡的严,要2019年9月上小学,还有3年呢。

      他忙得昏天黑地,没个准时候;爷爷年纪大,住得远;父亲和石文珊退休早着呢,连孟凯旋都帮不上,别说露露了。

      冯依晨已经想过了:“和幼儿园说一声,晚点接。”

      孟红林被逗笑了:“一天两天行,现在哪个公司不加班?别人3点半就接了,你让露露等到7点?寒暑假怎么办?逢年过节幼儿园放假,谁管?”

      听到爸爸妈妈提起自己,露露从车窗探出小脑袋。

      “我自己解决。”冯依晨讨厌丈夫的态度。“你别管了。”

      平时亲亲爱爱,遇到正经事必须顺着他。她有意见,却说不过他,争吵一番白费力气,久而久之懒得吵了。

      一句话,孟红林挣钱,孟红林养家,孟红林说了算;之后孟红林发了财,更是一言堂。

      现在的孟红林就不高兴了:“你怎么解决?晨啊,咱不闹行吗?你开个淘宝店,或者找找你的同学,在家画点画,挣点小钱不行吗?”

      上一世就是这样,女儿第一位,他大爷第二位,冯依晨是个卑微的、会说话的、手心朝天的影子。等“错换人生27年”来了,照顾孩子、协助公婆、对抗医院、王蕾和孟宏略亲生父母,更脱不开身。

      冯依晨斩钉截铁,“我已经想好了。还有,明天报体检。”

      话题转的太快,孟红林没反应过来:“啥?”

      她拉开车门,跳上驾驶位。“体检,给我妈报,给你爷爷报,你和你们家都报。”

      孟红林从车尾绕回另一侧,莫名其妙地嘟囔:“我爸珊姨单位体检,一分钱不花,我去年刚检过....我靠,慢点!”

      车子一阵风冲出去,留下几道烟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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