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塘纪事》潇潇湘水

16、chapter 16

　　隔日一早，尹芳枝乘电梯去办公室。在电梯里，她总觉得好几双眼睛都在看她。

　　到了办公室，尹芳枝向莫茨蘋表达了官方的谢意后，莫茨蘋忽然在她的脸蛋上注视了许久，直到尹芳枝被盯得发毛，以为莫茨蘋又要开口骂她时，莫茨蘋才感慨道：“年轻就是好啊，以前没怎么觉得，今天发现你确实挺漂亮。”

　　她知道莫茨蘋的性格一向直爽，即便要与人虚与委蛇，也决计轮不到她，是以这话多少掺着几分真诚。尽管莫茨蘋对她动辄训斥，她仍然记得初见时，莫茨蘋仿佛如从天而降的贵人一般，给了她一个开拓眼界的机会。

　　“多谢蘋姐的照拂。我不过比蘋姐年轻几岁，总有一日保不住脸上的胶原蛋白。哪像蘋姐是国之栋梁，有一肚子永远也不会变质的才干。”

　　莫茨蘋听罢，不动声色地微笑以表礼貌。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相反，她总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许只有在这种连大学都考不上的高中生眼里，她才会和“栋梁”沾边。

　　尹芳枝将临时工卡上交，“里面还有300多。”

　　莫茨蘋笑道：“那你拿去小卖部花了再走啊，你反正是实习生，把卡里钱花完了也没人追究。”

　　尹芳枝心想，她要是一直这么善解人意该多好啊，推让了几次，最后琳姐还是坚持让她拿去花，她心思一转，去买了几箱牛奶拎到莫茨蘋面前。莫茨蘋无奈地摇了摇头，拆开箱子将牛奶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

　　“Good luck，一路顺风。”

　　“蘋姐再见，我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教导之恩。”

　　每次和这种高学历的人谈话，她总是觉得全身的神经都在紧绷。将个人物品收拾好后，她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办公楼，一路伴随着好几个注目礼。才出办公楼，便收到了莫茨蘋的400元红包。

　　到了楼下，她决定发一条朋友圈，图片是时旭的餐饮店，配文是“亲人开的店”，哪怕能多招揽一个顾客，也算是他们“相濡以沫”了。

　　等到有人点赞后，她才意识到只屏蔽了时旭，没有屏蔽莫茨蘋。对莫茨蘋的感激是一回事，对她的讨厌又是另一回事。莫茨蘋很喜欢八卦，办公室里无论谁交了男女朋友，她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主人很明显不耐烦了，她还要继续追问，而且喜欢到处说。

　　于是，她很快便设置了朋友圈对莫茨蘋不可见。这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总被蘋姐训斥是有迹可循的。她做事从来没个规划，所以总是这里出点小错，那里有些不足。虽然发状态只是一个小事，但也足以暴露她在工作中的弊端。

　　下一秒，莫茨蘋便发来消息，“那个店主是你男朋友吗？他至少30多了吧？你别被骗了。”

　　尹芳枝翻了个白眼，心中骂道，多管闲事，怪不得一把年纪没人要。

　　“你那么单纯，别找这种社会老油条谈恋爱啊，他又老又丑。”

　　尹芳枝心想，好家伙，不出半刻钟等下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找了个“不良人士”。虽然她已经离开这里，但也不想被人说三道四。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边等时旭忙完与她一起回家，一边在宿舍里做习题。

　　只是等了七天，也不见时旭联系她。她担心情况有变，只好主动出击，“店里的生意怎么样了？”

　　时旭见她来信息，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了。时至今日，她仍不希望枝枝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跟她吃苦。与其让她后悔，不如一开始就让她知难而退。

　　他三分苦涩、七分欢喜地秒回了信息，“是你帮我打的广告吗？这一周来了好多人，顶得上一个月的收入了。”

　　尹芳枝立即向莫茨蘋道谢，“感谢蘋姐的帮衬。”

　　莫茨蘋回道：“小伙人还不错，就是长得老了点，22岁的小伙子长这么急我也是服气。”紧接着又回了一条，“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吆喝一声，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们谁不给我三分薄面。”

　　“你真是我的榜样，真希望将来能学到你的百分之一。”用夸张的语气表达完谢意后，尹芳枝开始思考和时旭的关系来。

　　他真的是蘋姐口中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社会老油条”吗？当年那个青春阳光的大男孩去哪里了？如果他真的考虑过自己，又怎么会七天七夜不发一条消息呢？

　　是夜，她决定不告而别，结束这段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而迷失了心智的荒谬，径直奔火车站而去。

　　回到家里，表姨妈再次对她表达了歉疚之情，并说两个孩子已经改邪归正，在一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债务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希望她可以尽快重返学堂。

　　7月底开学前夕，尹芳枝来到二中找当年的班主任陈一平老师。陈老师见她归来，喜不自胜，当即表示愿意用人情换取她减免一半学费的待遇。

　　按说，只有去年高考分数在二本线以上的人，才可以免学费只缴纳生活住宿费，而尹芳枝既不是去年的高考生，也没有上过二本线。

　　尹芳枝略表歉疚，“老师，我想去一中复习。”她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给老师带点礼物感谢当年的照拂之恩，二则是试探一下老师能不能帮上忙。

　　相比起来，第二个原因才是更主要的。这是在农科院耳濡目染学到的，她心想，我好像不那么干净了。

　　陈一平心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便也不作挽留，“一中的教育资源自然是更好的，你去了那里可以进步得更快，老师预祝你金榜题名！”

　　尹芳枝见他丝毫不提帮助的意思，便道：“老师，一中的学费是不是更贵？”她提前打听好了，两个学校对于复读生的待遇是不一样的。以她这个成绩，去一中不会得到任何照拂。

　　要不是受表哥表姐所累，她大抵不会费尽心思用这样的话术去省一两千块。

　　“我刚好有个同学在那，我帮你问下吧。”陈一平从教二十多年，对于复读生的收费情况自然是一清二楚。此言一出，便是决定动用人脉帮她的忙。他心想，这啥家庭啊，出去打两年工还要为学费发愁。

　　一通长达半个小时的电话后，陈一平告诉尹芳枝，一中的复读班教导主任愿意帮她这个忙。尹芳枝连声道谢。

　　到了一中，教导主任简单问了下她的情况，决定将她安置在1094班。尹芳枝内心一动，这两年的社会经历告诉她，男女无论相差多少岁，天生自带相吸效应，反之亦然。早在上楼找教导主任之前，她便调研了复读班的师资情况，1094班的女老师偏多，而1096的男老师多达6个。

　　除此之外，当年在二中对她关照有加的数学老师邓维如今是1096班的任课老师，老师的关照对于成绩的提升显然十分有效。她小声询问道：“老师，我可以去1096班吗？我有个朋友在那个班，我想跟她住同一个宿舍。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这些话术是莫茨蘋教她的，细节可以补充更多的内容。倘若不提宿舍，主任有一定概率认为她的朋友是男的，从而可能会拒绝她的提议；倘若不加最后一句，在这事难办的情况下，主任就可能对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9月，时旭来到一中看望杨柳，见她似乎又多长了两公分，便道：“你这得有165了吧？”

　　“是啊，我马上就全班最高了。”

　　“给你买的那些衣服估计是用不上了。”

　　“你总买那些软妹风格的衣服给我，我根本就不想要啊。”事实上杨柳也不完全排斥软妹装，只是哥哥挣钱不易，却总给自己买四五百的衣服，偶尔沾点笔墨油污就心疼不已。班里很多农村来的同学都穿十几元的T恤，她却要透支哥哥的血汗，于心何忍呢？

　　“别的小姑娘都那么穿，就你特殊。”

　　杨柳便问道：“你说的是我嫂子吗？”

　　时旭眸子一沉，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

　　“你们吵架了？”

　　时旭摇摇头，“两个人还是要一起成长，才能走得更远。”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定要劝她重新上学？”

　　枝枝跟别人不一样，她的心思从来不在人身上，天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缺乏独立的生存能力，如果不上学，注定只能吃苦。但是，他不会把这些告诉杨柳，否则，以杨柳的悟性，往复读班门口一瞅，就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了。

　　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打扰”枝枝。既然枝枝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也不必再给人添麻烦了。

　　“哥哥，嫂子叫什么名字呀？我会帮你保护她的。”

　　“你别吓着人家。”

　　“我有分寸。”

　　时旭心想，世人普遍对自己缺乏深刻的认知。譬如妹妹觉得自己是个有分寸的人，譬如枝枝，总倾向于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陈媛如果真的不待见她，不可能让中暑的她在自己床上休息，大可以直接将她送去医务室，这样要是出了事，她的责任还少一点。宁愿多承担一些风险，也不愿意让她破费，这就是为人师者最纯粹的善良。

　　莫茨蘋如果真的讨厌她，大不了将她辞退，不可能留着她给自己添堵。

　　工友用不光彩的虎狼之词恶心她，大概是她平日里太端着了，过于强调自身的“纯洁”。在那种环境下，明明她自己才是特例，却潜意识地认为工友们太放纵。

　　这样的人，只有在校园里才可以过得轻松一些。无论和她是否有缘，他都希望她回归校园，缓冲一下从象牙塔学来的认知与丛林法则带来的矛盾。

　　如果有能力护她周全，他一定不会放她走，但现实总是那么无奈。六年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已经被现实磨平了棱角。他开始意识到，很多事情不是通过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时旭忽然意识到还没有切入正题，便问道：“上次月考怎么样啊？”

　　“第631名，老师说好一点的二本没问题，一本也可以争取一下。”

　　“你这也太差劲了呀。”

　　“哎呀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头脑发达么？”杨柳心想，嫂子大概是个什么水平呢？

　　时旭临走前，望了一眼一中的录取光荣榜，心生无限惆怅。如果一年后，她的名字出现在靠前的位置，到时高校里人才济济，她即便念着往日旧情，也会被满校的青年才俊抬高择偶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