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Selanie

95、火湖篇·01

　　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要么迟钝地等死，要么，激烈地搏斗。
　　人生绚烂一场，不该默默无声地凋零。

　　进入梦魇之眼，是灼烧着腐坏变质的焦土，表皮皴裂。
　　浮游沿着既定路径飞到前头，永夜之神才缓缓将眼从焦枯的大地上挪开。

　　火湖炼狱。

　　梦魇用来囚困精神的地方。

　　无边幻影在天空中炽烈燃烧，山体、河川、旧林、古道还有楼宇、桥梁、人影。

　　只是分不清这些景象出自于谁的脑海，抑或是所有浮游脑海中并存的事物，都集中在此处。

　　尽力焚烧。

　　连天的野火，无数建筑倒塌，细屑带着火光掉落。

　　飞过广阔火湖的浮游在遥远的彼岸落地，化作人形。

　　他们看上去纯粹干净，朝着目光尽头一座奇高无比的白踏行进。

　　他们不知疲倦，沉默不语，不回头，不交谈，心中仿佛有着同样的追求，只是为了进入那个神祇一样的白塔。

　　他们行进在一条未知的道路上，平坦，笔直，没有人间的曲折，甚至还有无限光亮伴随左右。

　　不，他们的眼前没有道路。

　　两个神影遥遥远望，他们眼见的，是白塔尖端，是太阳的底色才能拥有和支配的烈红。
　　迸发着无穷无尽的神秘吸引力。

　　引导着初到梦魇之眼的所有。

　　永夜之神顿足，停在火湖岸边，火湖表面岩浆涌动，迸发火花，炙烈地焦灼着。

　　极昼光神紧随其后，与他一同看着湖对岸的奇景。

　　他在父神的权杖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想要跟永夜之神攀谈，担心又一次刺痛他，挑拣话题时刻意回避，更是刻意用了规避的姿态去称呼。

　　“永夜之神。”

　　前方的永夜之神微微侧目，余光没有落到他身上，只是游弋地瞥在一只不懂规矩，不知分寸，不明好歹的浮游上，下意识往右移动半步，避开了差点莫名殒命的浮游。

　　原本隔着长长的距离，突然被拉扯得更长，忘了如何开口的极昼光神若无其事地咬了一下嘴唇。

　　一股辛酸将他发酵，使得极昼光神不敢再说，只是默默望着那个高大的黑暗的神明，看着他一脚踩上火湖的岩浆。

　　浆体震荡。

　　岩浆里嘶吼的是被梦魇封禁的灵魂，那些灵魂伸出黑色的手，往外抓着，在还碰到永夜之神时，就化作一滩红泥水，融进岩浆里。

　　然后不知疲倦地重新凝成一双手的样子，招摇着，引诱着，如果是普通的灵魂路过，只怕早已被拖进岩浆里。

　　终身禁锢。

　　火湖在永夜之神的踩踏下，明暗交替，他像是绝世而来的，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存在。
　　不容多视，不容置疑。

　　极昼光神亦步亦趋地远远跟着，始终保持着遥远距离中最近，双方都不会受伤的距离。

　　这种亲近之后，因为不同选择产生的强烈陌生感，是黑暗中的一把火，带来光明的同时，也让看不见的黑暗更加令人心慌。

　　心里如果有缰绳，他此刻多想亲手将绳子抓在手里，骑着快马去追赶。

　　追上去，拉着他，看着他。

　　死死地、深情地，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博得他的一个目光。哪怕是不屑，哪怕是鄙夷，哪怕是轻视。

　　脚下的步子莫名跟紧，因为凑得太近，还是误伤了。
　　脸上留下一道口子，金色神光流沙一样飘进风里，悄无声息沉入火湖底，照亮了里面那些再也无法醒来的魂灵的面孔。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是道不尽的人生百态，嬉笑怒骂。

　　心不在焉的时候，是不会觉得疼的。
　　黑暗在前方探路，光明在其后紧随。

　　那些无意间洒落的神光在火湖上，连成一条金灿灿的路。

　　金色的路前，是明暗交替的黑色道路，那是原本向外蹦跳着未知火星的火湖，被永夜之神踩实了才有的一条路。

　　而黑色之前，是岸上，被浮游化成的人影新踩出的一条路。

　　灰白，几近透明。连着直插云天的白塔。

　　永夜之神上了岸，收敛一身凌厉的气势，灰白道路上人影幢幢，一个紧挨着一个，不紧不慢地走。

　　弱小如薄瓷一般的人影拾阶而上，与他们平行了一段路，继而往高处走去的永夜之神停了脚步，像是在等什么。

　　只见天空上出现了第三条路。极昼光神在与他相对的另一侧也凭空走出了一条金色的路来。

　　辉映着耀眼神光。

　　他们隔着中间堆满人影的灰白道路遥遥相望，眼里满是复杂的神情。

　　而两位神明之下，灰白路上，抬头仰望他们的人影迫不及待地向前推挤前进，有人被挤落掉下深渊，有人在路上幸灾乐祸，也有人茫然地望着两侧不知为何物的人。

　　右侧凌空而起的道路是金的，那条路上站着一个握紧拳头的人，眼神射来一瞬带着悲悯，又抬起，蘸了温柔寄给另一条黑色路上的人。

　　而黑色路上那位高大伟岸，眼神既冷又利的人似乎不以为意，假装没有看见。
　　似乎是确认好另一位跟上了，才迈步向上接着走。

　　他们到达白塔第一层，一些笑着的人从这里跟他们分开，剩下的大部分人只能沿着阶梯前往第二层。

　　第二层带着腥咸的味道，像是流到嘴角边尝过的眼泪，面带哀伤的人与大家分道扬镳，其他人进入楼梯，前往第三层。

　　他们沿着血管一样繁杂交错的道路进入不同楼层，被加以区分，有的去，有的留。
　　白塔更像是个巨大的迷宫，每层迷宫里都有人被留下来，每一层都有人不做任何停留，接着往上攀登。

　　不知道谁起了句，“不要往上爬，快往回走！不要往上爬，快往回走！”
　　人群虽然迟滞了数秒，可惜他的声音毫无吸引力，喊得更是没有丝毫价值，所以短暂的警醒，得不到任何共鸣。

　　永夜之神插着双臂，冷眼旁观振臂高呼的人，“选择了这条路，来到这里，早就自身难保了，临死前才想着当救世主，去渴望别人活着，人类真是复杂的矛盾体。”

　　有趣。

　　极昼光神眼神复杂，总觉得这话一语双关，“濒死的人，想要拯救失魂的人，情理之中，可惜已经太晚了，没人会信他的真话。”

　　他以为，永夜之神会说些什么，然而没有，回复他的只有那个逐渐被人群淹没的呼喊声。

　　白塔将分选出的灵魂炼化，融进火湖，两位神明谁都没有注意到，从火湖迸裂的岩浆的火星里，忽然分裂出许多黑色的浮游，它们紧密贴服在火湖表面，向来时的地方飞去。

　　云上城下方，影鸦和人类中厉害的族群之间的较量，在一片黑暗中持续已久。

　　天色开始微微发亮，渐渐漫出红光，将世界染成绯色，再由浅入深，由高至低。

　　被影鸦撞击、炸裂的建筑残破，颤颤巍巍，火红的光芒烧亮了所有人的眼。

　　天上的日冕早已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红光四溢，透着诡异的圆。

　　中心的黑色不断加入，变得深浓起来，从一个小点，向外扩散，逐渐形成一只可怖的巨兽之眼。

　　灰色浮游还在向里输送，黑色浮游却如黑波浪奔涌出来。

　　躺在地上二十来岁的路人被人使劲推搡，“哥，你快起来啊，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了！再也不偷偷跟咱爸告状了！”

　　“你再不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再告你一次！你信不信！”

　　推着，一部手机从裤袋里滑出，男生拿起手机来，解了锁。
　　那是他前几天趁他哥睡着的时候，偷偷改的密码，就是为了小敲诈刚就业的老哥一笔，好拿钱给女朋友买个礼物。

　　他哥的手机界面还停留在跟自己的聊天里，消息是文字，来不及发出。

　　“小的时候，你让哥当你的大英雄，长大了念的书多了发现你哥成不了大英雄，是不是很失望啊，哥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弟弟，因为只有你才会把哥看得那么重，哭了找我，饿了找我，交女朋友也第一时间跟哥请示，但是男人，要记得长大，哥只是哥，成不了你，你肩上的任务还很重，你还要成为你自己——”

　　写到这里，信息戛然而止。
　　男生看得哭不出来，硬憋着心里的难受唇角不自然地抖动，显然难以抑制突如其来的分离。

　　他回想起前几天哥给他写过一张生日贺卡，画着一张笑脸，除了基本的生日祝福外，还加了几句家长里短的叮嘱。

　　【还记得春节的时候，哥跟你说过的话吗，替我照顾好我弟弟】

　　生命之所以绚烂是因为耽于梦幻泡影里不肯出来。然后指着头顶上泡沫一样的，梦境说——

　　看漂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