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Selanie

91、云上城篇·05

　　广城的天空，云层渐渐变淡，云上城往下走了一点。
　　市区里各处路口、街道、巷尾、电梯，人声鼎沸。

　　“一班全体都有，帮助这栋楼的老乡撤离！”

　　“是！”

　　“二班全体都有，搜这栋楼还有没有没撤离的群众！”

　　“是！”

　　“三班……”

　　小女孩儿抱着粉红色的布娃娃，怯怯地看着那边的叔叔，下一秒被父亲抱起，塞进后备箱。

　　“老婆，老婆！”

　　一个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怎么了，老公？”

　　“囡囡呢？”

　　“囡囡？！”

　　两人慌张起来，急得团团转，女人围着车身找了两圈，“刚才我牵下来来了啊！”

　　“妈妈！”

　　“妈妈！”

　　男人凑近后备箱，猛地打开，小女孩儿的脸憋得通红，压着身下的大包小包，一抱起来，脸上多了几道清晰的痕印。

　　女人一急，从男人怀里抢过孩子，轻拍着后背，“囡囡不怕，咱们囡囡不怕，妈妈在这儿。”

　　虚惊一场，男人关上后备箱，钻进驾驶室，“别愣着了，快走啊！”

　　小战士从一家三口那边回过神来，脚下一滑，身后有人扶他一把，“看什么呢，看路不会啊！抱好！”

　　说完，那人塞了一只猫给他，小战士皱眉，“我是来救人的！”

　　老战士屈下双膝，半跪在地，将一名九旬老人驼起，“这是老人家的老伴，是家人。”

　　小战士眼神复杂地从老战士背在身后的手上，抢过老人家的包袱，嘟囔两句，跟着下楼。

　　另一扇窗望进去，一栋漆黑的小破屋里，隐约有人影走过。

　　小战士把猫还给老人后，停在那扇窗前，屋里，好像不止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女人，正拿从墙上取下一张照片，放到另一个人手里。

　　女人背对着他，小战士看不清她样貌，而室内另一个人因为没开灯的缘故，也看不清。

　　只听到女人说，“颜老先生，我已经帮您找到您父亲的大恩人陈若秋了，这是陈若秋先生的照片，他当年的的确确死于那场大火，陈老先生留给我们后世的精神遗产晚辈们会铭记于心的，您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被称作颜老先生的人咳嗽起来，女人给他送上一杯水。

　　“我父亲当年受陈若秋先生恩惠，侥幸从军阀手里逃脱，其他跟我父亲一样上街抗议的进步青年，都没活过三十岁。”

　　他感慨着，声音苍老，“他们死的时候，慷慨、激昂，再也没有那样的年轻人了，为了心中的大义奋斗终生！”

　　小战士被人拍了脑袋，回头一看，是送完老人家回来的老战士，“又发什么呆！你这回去我就打报告去，记你一过！”

　　“那个屋里还有人。”

　　老战士往里一看，领着小战士往前走，“那你发什么楞，带走撤离啊！”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即便外头的云上城足够亮，也不能把这里完全照透。

　　老战士只顾着往里走，没有看清脚下，踢到一个易拉罐，小战士闭眼几秒，再睁开，室内就清晰多里。

　　大概是老人家的个人爱好，捡了不少废旧纸板、饮料瓶、易拉罐放在房间门口堆着，有的甚至已经捆扎好，像是可以拿出去售卖了。

　　里面屋子开了灯，小战士透过老战士的肩看出去，那是一个妆容相当精致的女人，只是看上去有不太明显的憔悴感，女人对老人说，“颜老先生，您没有手机，大概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政府说……”

　　老人家打断她，“我知道，人虽然是老了，脑子还清楚着呢，居委会啊，今天来通知过了，说是要撤离。”

　　老战士走进来，“老人家，咱们听政府的安排，撤离吧！”

　　老人家：“我可以撤啊，可是撤去哪里？我只有这一个家，撤了，家就没有了。”

　　老战士：“老人家家园是可以重建的，我们先离开撤出广城，咱们到别的地方，再建一个新家！”

　　老人家摸着盖在腿上的小被子，颜色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素蓝。洗得已经磨白，边边角角到处打着补丁。

　　他摇头，“除了这里，我没有家。”

　　看老人家有些固执，小战士不想多说什么，抬起老人家隔壁准备强行弄出去再说。

　　老人家一时冲动起来，捶打小战士，“你做什么！我不走！”

　　女人将两人拉开，不知道该劝谁，最后自己向自己妥协了，“颜老先生，虽然我不该旧事重提，但我还是想说，您那个被拐卖的孩子，如果还活着的话，也会劝您跟着咱们的战士撤离广城的。”

　　老人家没有说话，女人拉起他的手来，语重心长，“颜老先生，我也是做子女的，咱们当子女的心里的愿望就是希望家里的老人健康长寿，平平安安，所以我们一起走好吗？”

　　老人家扶着座椅扶手，进行心理斗争，最后的决定仍然不改初衷，“小方，当父母的最怕什么，你知道吗？父母啊——”

　　“最怕孩子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家。”

　　他声音沉下去，小战士的力道也松了，“我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没几年活头了，我守在这里，等一年，少一年，只要政府不拆我的房子，孩子就能找到我。”

　　他看着女人，另一只手搭在女人手上，“我想，再等等看。”

　　不是每一种劝慰都可以让人敞开心扉，有的门已经关了几十年，有的人早已默认着把自己也关了进去，跟记忆关在一起。

　　对他们而言，那就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慰藉。

　　处理完私事，女人从小屋里出来，打开手机群。

　　【姚大】：@所有人，最新通知：1、全城各出城要道严重堵塞，各位时刻关注；2、部队开始进驻，CBD周围有几辆军用车，可能是什么武器之类的，目前还不清楚，没事不要过去凑热闹，尤其是小宋和小骆；3、注意严防踩踏事件，有情况即可向群里汇报，身手好的注意不要离人群多的地方太远，一旦需要人手，立刻前往。

　　【小宋】：收到
　　【影子】：好的
　　【小骆】：收到
　　【不是疯子的风】：收到。
　　【与你无关】：知道了
　　……

　　【姚大】：@小骆，你不是有关系吗，东京那边打听得怎么样？
　　【小骆】：东京没打听到，倒是五分钟前新鲜出炉的消息，刚拿到手。（图片）

　　【影子】：？……东京跟这个图一样？

　　【小骆】：没错，这是欧洲城市，这座城市五分钟前刚被云上城给埋了。

　　【不是疯子的风】：云上城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它居然是实体的？

　　【小宋】：再看看这张，美国一座城，半小时前，同样是云上城掉落下来。（图片）

　　群里七嘴八舌聊着，方羽听到颜老先生的呼叫声，从手机上把视线移开，只见一个佩戴居委会工作证的人跟在民警后面，民警面前是强行将颜老抱起的小战士，而民警将一副手铐戴在自己和老人手上。

　　“老人家，咱们陈副局长说了，对于抗美援朝的老战士要特殊优待，一定要把您请上我们的撤离车辆上去。”

　　颜老先生横眉毛竖着鼻子瞪他，“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老子们上战场的时候拿尖刀刺敌人，你居然拿手铐对付自己人！”

　　民警陪笑，“事急从权。”

　　小区大门外，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将镜头转向军民鱼水情的一幕，看到老人家手上的手铐时，慌忙把镜头移开，实习记者正找不准该采访谁，看到迎头走来，一脸轻松的女人，将她拦下。

　　“您好，我是都市频道，‘幸好有你’栏目的主持人，现在是……”

　　方羽：“能长话短说吗？”

　　记者楞了一下，看着摄影大哥朝他连忙摆手，“怎么了？”

　　“画面切回了，等等。”

　　这一等，方羽恰好从记者身边走过，记者略感惋惜，“可以直接拍了先存着啊，回去再剪。”

　　摄影师：“可我们是在做直播啊，怎么能剪！”

　　“记者同志”，方羽回过头来，朝实习记者走了几步，看到了实习的工作证，“身为记者，应该报道真实的东西，光靠拼凑裁剪是不行的，老百姓们，想看的是真实，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新闻，这样才能引起共鸣，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好记者。”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小时她已经脱下了厚厚的外套，还是觉得热，虽然奔波了一上午，阳光再明媚的广城冬天也不会这样温暖。

　　温暖得反常。

　　路边的小卖部正准备锁门，方羽扯着衣领问，“姐姐，能卖我瓶水吗，我有点渴。”

　　老板娘从门缝里猫腰钻进入，取了瓶矿泉水出来，方羽问，“多少钱？”

　　“不要钱，快逃吧姑娘，啊。”

　　过往的行人看到有卖水的，围了过来。

　　“阿姨，我想买水！”

　　“矿泉水多少钱？”

　　“给我来两瓶！”

　　“我也要！”

　　老板娘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谁好，一个衣衫褴褛，穿着发黑的棉大衣，指甲缝脏得像刚挖过煤，胸口的扣子早就掉了，扣眼空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一个小女孩才用的蝴蝶结发卡，套了半截铁丝才勉强把厚衣服系在一起，不至于漏风。

　　他站在人群外，等了很久，直到这些人慢慢散开一点，才小心翼翼开口问，“我能买两个包子吗？我想路上吃。”

　　有人提醒他，这里不卖包子，那人”哦”了一声，不见得有多失落，就是走得有气无力地，老板娘看见了，把她叫回来，“哎，我有面包，你要吗？和包子差不多！”

　　那人回头，脸上的褶皱里藏着污垢，顶上的头发在云上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凌乱，“好呀。”

　　他拿着面包，笑起来，老板娘仍旧没有收钱，想了想，干脆找来一张纸板，贴了起来。

　　她把门打开，那张纸板就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随着进进出出的人飘啊晃。

　　“饿了渴了自取，请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