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集》小猪兔

19、［行荧］弄玉

　　［1］
　　“行秋……今日我来找你除了道谢以外，还要……来向你告别。”
　　荧如是说。

　　行秋喜欢吃清淡的月菜，尤其是水晶虾。
　　为了每日都能吃到不输于出自新月轩大厨之手的水晶虾，他曾用重云无数次壮烈牺牲换来香菱的悉心指导，终于练就一手舍弃胡萝卜的鲜味也能做出美味水晶虾的手艺。此等手艺，曾得到荧的大加赞赏。
　　行秋刚刚搛了一筷子的、美味的水晶虾，随着荧的话语和他沉重的心一同掉落在地。

　　［2］

　　山岚倏浮。
　　半遮半掩的青霭间，流云如焰舐过一方长天，寻归般投入幽谷之隙。鹭顶竹虽然品调不俗，却也总爱到处野着生，和风起止之间疏落一地翠羽。偶或可见二三团雀蹦跳玉竹间，清音啁啾，闻之易自胸中生出不尽雅意。
　　旅行者和她的专属小向导在轻策山中穿行。山中多见的是野兔白鹤，俱怕人得很。即便有心想要亲近也极难讨它们欢喜，循着点点麟迹拾得雪泥片羽已经堪称幸运。

　　“派蒙好累哦……快要走不动了！”
　　荧一手执剑，斜斜拨开茂植于小路之侧的盘伏缃叶，一面斜睨一眼飞上飞下抱怨着的小家伙。派蒙实在好懂。她不紧不慢拾级而上，步履间丝毫不见疲色，只顾盼神飞地调侃道：“又在说什么呢。派蒙不需要脚也能走路吧？”
　　“嗯……是幻肢！幻肢累了啦！”
　　派蒙叉着腰鼓嘴道，“每天都要接好多好多给人跑腿的委托……一直飞来飞去的话，派蒙也是会累的！”

　　黠慧的旅者早有应对之策。从背包内取出先前悉心制作的糖霜冰史莱姆，直把小派蒙吃得无暇抱怨、肚子滚圆。

　　荧想去山顶看夕阳。
　　今日最后一份位处轻策庄的委托也已完成。虽说战斗类委托一如往常地毫不费力，但经验丰富的旅行者一向谨慎。只有这种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觉得心神能够完全松懈下来。
　　因此当她预备回到璃月港，走在下山路上时，荧才有了些闲心回首去看那天畔之景。不看倒好，一看就不免从心里、记忆里生发出点什么来。

　　清秋时节的璃月自然是极美的。不同于蒙德的无垠之风、稻妻的隽永之雷，秋日的璃月更一如秋叶般静美，与此同时也无端浸润淡不可察的别绪，清浅无声地侵入每一个人的心房。
　　倚竹远眺，什么时候像这样眺望过同样的景致呢？——那是还和哥哥在一起旅行的时候发生的事。曾经携手共历万千世界，一同踏足恒河尘沙的重要之人，如今所隔又不止一座高山，一洋大海了。

　　荧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她总会在最短暂的时间里静默无声地掩去无助与脆弱，随后打起精神，把善意与欢笑递送给所有亟待帮助的人。
　　但是……眼下还是很想登上山顶，去看夕阳。一览无余的、既壮且美的寥廓景象，一定能很好地抚慰旅人偶尔迷失于旅途之中的心灵吧。

　　安抚好派蒙后，情绪重整完毕的荧沿着原路向上折返。秋气乍寒，草木犹青，却砂树、珍枝树丝丝如缀，光阴如昨，仿若描在画上。它们和亘古不动的磐石共有一个升向高天的梦想。只要循着生长方向探寻而去，必然能够到达轻策群山最高的地方。

　　秋夕晚照深处蓄着一倾碧湖。雁子高旋，凫水野禽自得其乐，悠然来去。荧站在山崖之颠的湖缘下望，轻策庄的黄金麦浪、黛瓦与白墙相互掩映。更远处的角楼涉水凌波，在浮动的光影里晃晃荡荡。
　　还没到夕阳最美的时候，荧想。
　　她随意找了一段展出地表的平整枯木，拢好裙裾坐下。高处的风拂散沾衣湿意，也好似拂淡了旅人胸中徘徊不去的愁云，整个肺腑都为之一清。正当荧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宁和时刻，悠闲得几欲入梦之时，突地听到派蒙的声音在耳边盘绕：“等等旅行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她睁圆已经半阖的眼睛。风送来断断续续的消息。除了大自然的声音之外的，从西边山域处传来的尖锐之声。那是……盗宝团独有的、用于警示的呼哨声！

　　只听飞在头顶的小家伙叫道：“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旅行者，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派蒙真是永远精力充沛呢，自己也还得努力啊。荧呼出一口气，摇头笑了笑站起身来。即使她不去寻找事件，事件也会接二连三、不知疲倦般地找上她……或许，这正是旅人的宿命。

　　［3］
　　是行秋。
　　目见熟悉身影的时候，荧并没有贸然走近，即使他已被盗宝众的包围圈裹挟于内，几成群羊吞狼之势。
　　原因无他——她对行秋有着来源于智略的信任。只看他平日把大家耍得团团转便知道，这位飞云商会二少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想从他身上讨到便宜可是件难事。

　　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荧无法听清他们在交流些什么。唯一可见的，是行秋脸上游刃有余的微笑。
　　正当荧以为他们要这样僵持下去时，被包围在中央的身影终于动了——

　　日华斜降，云佛不生。
　　碎云寥落间，只见凌空闪过一道绚明灿烂之极的雪白剑光！无人看清这剑光何时出鞘，剑锋又欲何往。这一下只在兔起凫举之间，如雳似电，堪称迅捷非常。呼吸起落间，粉碎者的铁锤、掘墓者的铁锹当即哐当两下脱手。

　　而行秋划出这一剑后也不再迫近，只疾然引出左臂，劈手将最近一个未从惊变之中反应过来的盗宝众勉强抓握的小刀夺来，横指之间瞬发而出，“铎”地一声立在地上。

　　那刀柄仿佛受到极大冲击，即使插进地面仍旧巍巍颤动不止，荧略眼扫过，注意力又回到行秋身上。
　　“点子扎手！弟兄们，速撤！”
　　危机意识不足的盗宝众终于意识到势头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出烟雾弹后赶忙溜走。乍一瞧去，遁地的反应倒是比方才被单方面压制时来得快上不少。
　　行秋没有追击，只是立于原地，持剑静静望着他们逃走的背影。
　　伴着盗宝众的示弱与撤退，她有一个小小的、新的发现：行秋对敌之时只使用剑脊相对，本就意在震慑而非杀伤。要知道武斗中不伤敌而退敌的难度本就大得多，难就难在出手的力道、方位等精细把控处，稍一纵神便会有所失误而伤人。

　　行秋收剑入鞘，转身缓步向她走来。身后是散落一地的、不知哪个倒霉商人的货物。少年侠客清隽的眉眼间锋锐未销，脊背如松，一如手中剑般陵劲淬砺已极。
　　荧逆着夕光望他神情，一时竟有些怔住了，甚至忘记开口询问他是怎么发现她的？作为友人，她和行秋已算得上很是熟悉，可依然很少见到这样的他。行秋在外人面前，是八面玲珑、说话办事俱无隙可乘的巨贾之子，在亲近之人面前则是古灵精怪的促狭少年。即便是需要出手的时候，也遵行他「偷得浮生半日闲」之道。有荧冲锋在前，他只需充当智囊出些或歪或正的主意，随后在一旁悠闲阅书即可。为着这件事，行秋也没少受到派蒙声讨。

　　愣神之间，视野忽然被一张放大的面孔占据，“唔……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荧一惊，噔噔后退两步，才意识到行秋已悄无声息地来到她面前。小少爷负着手歪头打量她，方才对敌时凌厉的神情已然消弭殆尽，余下的只有纯然探究的兴味。
　　“没、没什么……”
　　话音刚出，荧就差一点儿咬了舌头。她在心里暗自啧声。为何面对行秋之时，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无措感呢？这个问题，除去归结于他爱捉弄人的秉性外，她也暂时找不到第二种答案。

　　行秋不明意味地微微笑了笑，也不盘桓于这个话题，轻轻巧巧就放过了她，倒叫荧更加不自在起来：“刚才……你对付那些盗宝团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使用元素力量？”

　　“寻常宵小之徒而已，对付他们可无需动用神之眼，古华剑法已足以退敌。”
　　见荧仍呆立原处，他又续道，“虽说剑术的本质乃是瞳术，但人可不仅仅只有这一只「眼」。神之眼的力量不可滥用，否则人自身的努力会被磨灭，从而凭仗神之眼变作追逐暴力的俗人。如此一来，努力也就会错了方向。”
　　行秋注目着近在眼前的天空。
　　夕云席卷如暗火，于天地笼罩的沉沉暗雾间现出残余亮色。夕光粼粼散照而来，落入他眼底暗潮之中一点点燃烧殆尽。荧恍然意识到，夕阳最美的时候已被自己错过了。

　　“不说这些了。光顾着说话，好险忘记了——这些赃物我会让家丁妥善处理，只不过要用些特别的法子通知他们才是。”
　　行秋忽而侧首冲她眨眨了眼。
　　“毕竟这忙里偷闲的时日可来之不易，可不能让它就这样简单地结束啊。”

　　［4］

　　月幕悄然降至。
　　派蒙不知道野去哪里玩耍，只留二人乘着月色，一前一后漫步在轻策山头未名的小道上。

　　“唉，最近兄长那里总说有事要我帮忙，想要躲个清闲也没法子。今天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溜出来寻访秘境，虽然未果，但刚巧碰见你，这一趟轻策之行也总算值当。”

　　行秋略先一步走在前头，口中絮叨着自己的近况。山风寒过青竹，他耳畔的金穗流苏、腿环上的坠饰亦随之轻摇微荡。荧凝眸注目他侧影，浅而淡的月色蔽下，于乱石暗翠间投出一片黢黑剪影，更衬得他双腿光润皎洁非常。
　　她本不觉秋夜清寒，可不知怎么望着望着，自己却仿佛有些替他感到冷了，不禁拢住颈部飘带道：“寻访秘境？”
　　“嗯，前些日子在读《神霄折戟录》，便想来此间寻访其中提到的‘素女传承’。”
　　他一面说着，一面颇为遗憾地叹气：“结果传承没找着，蟊贼倒见了不少。看来我等欲行侠义之举以正世风，依然任重而道远啊。”
　　荧听他说话，即便看不见行秋脸上神情，也能略微想象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学着他促狭模样莞尔一笑：“怎么，之前明明唬着我说什么要进行一百桩善事的比试，这就已经不耐烦了？”
　　“嘶……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事。奇怪，不应该呀——”

　　荧几乎快被他这股糊弄劲儿给气笑了。怎知下一秒，行秋立住脚步，自衣襟内袖手摸出一帙线装薄册来，随即转头往她手中一送，粲然笑道：“记录在案的已有六十七桩，算上方才的便有六十八桩了。就是不知道与你相比谁更快些？”
　　听闻此话，荧登时敛去神情，用裙摆蹭去指尖尘土后接过尚留余温的薄册，借着周身半明半昧的月照仔细瞧去。
　　虽然早就心有预感，但她看到鬼画符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文字排布其上时，仍不由自主抬睫幽幽觑了行秋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不言而明。行秋也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好伸手抢回，只好垂首讷讷开口：“哎……我已自知字迹丑陋不假，……你、你可别再嘲笑我了。”

　　觑着他方才满怀信心的气势骤然打蔫儿的模样，荧忽而心觉可爱。她面上不动声色地将薄册递回：“算你这回没有哄骗我，我当然也不会再去嘲笑你。”看行秋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模样，又不由自主放柔语气道：“何况看得出来你已经很努力了。还有就是……你没有忘记与我哪怕随口一提的约定，……我很感激。”
　　她的尾音亦好似一抹柔软的叹息。

　　……
　　行秋胡乱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接过，显然已将询问荧的进度这事儿抛之脑后。荧亦当未曾说过什么安慰话一般，轻迈脚步缀在他身后。二人之间一时有些默然，可这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并不让人感到窘然不安，反而带有一股说不出的微妙意味。

　　她行于这阵沉默中，有些懊恼：方才自己似乎有些说过头了。本想着行秋颖悟绝伦，势必已经看出自己想要安慰他的意思，若是显得太过在意他的字迹，反倒不美。刚才想要转移话题，说自己感激他，倒也是出自真心。可是，行秋这样不似平日的默然相对……难不成，真是自己说错话了么？

　　心念急转间，荧忽觉脚下绊到什么尖锐的硬物，随即足踝狠狠一崴，重心不稳向一旁倒去。当她正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意识到旁边就是险峭的山崖时，已全然来不及反应——
　　各色竹枝哗哗喇喇好一阵异常脆响，在无声夜幕中显得分外突兀，又极为刺耳。行秋当即循声望去——只见金发白裙的身影如同一只折翼的雏鸟，流星划过夜空般向下坠落。目光所能及之处，唯余一片在雪似的月光涂抹下白得耀眼的裙角。

　　此时的荧自然很不好受。山崖下段绿意葱茏，在平日里正是极好的清幽景致，此时却叫她万分苦恼。枝树繁茂，代表着无法展开风之翼——据她所知，在安柏所有风之翼的消耗中，半数都是因为在树枝的刮擦间磨损的。
　　她没有太多时间用来考虑对策。
　　坠落之间坡度骤缓，荧不算很轻地滚落在粘湿生潮的褐土地上，身体陡然一震，喉间登时滚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呜咽，她勉强护住头脸。
　　不断有枝叶刮擦过裸露的肌肤，但这点密密麻麻的疼痛比起先前的那些已然不算什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荧终于感到冲势停滞，方有余力放松紧绷的身体。这种非战斗伤势在她的旅行生涯中虽不占多，但也不算少了——好容易摸出一瓶子补血药来，一口气给灌下喉咙，内伤当即痊愈泰半，细小的伤口也不再渗血。只是右边足踝依旧疼痛不已——料想那骨头应当已经裂开，甚至折断了。
　　她活动几下身子，觉得身体内里已经没什么大碍，便慢慢撑着剑坐起身来。环顾四野，只望见黑黢黢一片竹影。蝉鸣蛙声不复，风声也渐渐止息。在这片静得可怖的夜里，那团团竹影藏匿在其中，正好像择人欲噬的诡诞妖魔。
　　这幅景象给荧带来的感觉倒说不上怯怕或是不安，她只是顾不上形象地颓然坐着，思维全然被其他思考占据：行秋注意到她坠下山，又找不见她，一定会先回璃月港带帮手来寻。以现下境况而言，拖着脚伤走路似乎不大现实，原地不动才是最好的办法。

　　认清现状后，荧蜷起腿，沉默着将脸埋进臂弯。
　　还没摸清行秋一反往昔的沉默是为哪般，现在又出现这种意外——说到底，还是又让他为自己担心了。

　　她本不想让他担心的。

　　“荧！你怎么样了——”断断续续的呼喊被距离刮擦得有些失真，有如云端雾海落下的音息。但以荧的耳力，仍不难辨认出那是行秋的声音。她倏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仰起面庞深深吸气，而后尽量放声应道：“……我没事！我在这里！”

　　呼喊声倏尔一停。随即，便是静夜之中渐而清晰的，枝叶摩擦与重物滚落的声音。
　　荧凝神听着，陡然一惊：“……行秋！”她想要起身探看，却因为力不从心而只好作罢，只好在原地暗自心焦不已。

　　当行秋同样满身狼狈出现在她面前时，荧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几乎是哑口结舌地望着他：“你怎么也……？”
　　行秋站起身，拂去衣襟上沾惹的草叶。他眼神平静行动自如，显然有所掌控，不是意外坠落。少年隔着夜色回望她，秀逸的面容上竟也写着些微不解——但很快这丝对自己行为的不解就被旁的事情消弭了注意。他赶忙走到荧身前，屈身扶住她双肩：“哪里受伤了么？你瞧着情况不大好。”
　　荧犹豫半晌，抵不过他担忧的目光，还是叹着气道：“其他倒还好……只是右脚似乎不能走了。”
　　行秋的目光当即凝滞住了。他一言不发地半跪下来，抿唇伸手，预备脱去她右侧细靴观察伤势。小少爷衣着一向讲究，层叠袖口在动作间不免拂过大腿裸露的皮肤，叫她忽而自疼痛中萌生一种异样的难受，不禁下意识侧身避开。行秋见她如此，以为是疼得厉害，便启唇安慰道：“不碍事的，很快就好。”
　　“不是……我只是觉得，还是让医者来察看较为妥当一些。”
　　她神思不属，胡乱扯了个理由，行秋听后却在一瞬间陷入沉思。半晌，他收回手，竟很赞同：“是了。一时情急，倒把眼下当务之急忘了，实在不应该——”

　　行秋转身背对荧，缓缓向她俯身就近。荧正懵然不解其意，却听见他不容置疑的声音：“先离开这里要紧……我来背你。”

　　［5］
　　荧伏在行秋背上，双臂缠拢住他算不上宽实的肩颈。她将发烧的脸颊逃避似的埋入行秋颈项下方柔滑如水的衣料，下唇被贝齿咬出一道白痕。
　　……她方才，怎么就妥协了呢？

　　因为二人皆不认得离去的路，便依照来时印象，拣着月照方向一径行去。
　　月影缭乱，团栾皎皎如玉如梦。跫音踏响，莺鸟掠过都不忍高鸣。行秋的脚步很稳，手臂有力又温柔。少年正是身骨抽条的时候，因而身形不免显得有些纤细。然而荧切身体会方才得知，他看似清瘦的脊背是那样稳重、那样让人安心。
　　陷入鼻端的是将她柔软包裹住的香息。夜息香与山阴锦簇相容济楚，混杂山林与微润的汗意紧密纠缠。荧实在有些疲倦，便放弃了思考搂紧行秋，任凭自己心意，称得上贪婪地撷取他身上独有的气息。

　　山竹已寐，夜露愈发深重了。
　　已经没有力气去想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种过分依赖，甚至有些越界的行为。她阖上眼帘什么也不愿去想，自然也错过了小少爷倏然绯红的耳际与微微一窒的呼吸。

　　来自另一具柔软身体的热意，是不是也能透过轻薄的衣料稍微体会到呢？

　　行秋不敢多想地敛下睫羽，一心想着要说点什么让荧自疼痛中振作起来：“说起轻策山……荧，你可曾读过《竹林月夜》？”
　　荧有点发困，脸蛋蹭蹭他后襟权作点头。
　　游历提瓦特时自然少不了阅览群书，只是每每想要沉下心读书也总被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委托打断，因此她虽翻阅过不少志异杂谈，也读得堪称浅尝辄止，囫囵吞枣。
　　他步履不停，继续低叙缓述，“……书里边有位白衣金瞳的仙人，与你很是相像。”
　　她听了，满不在乎似的微微一笑：“我哪里像什么仙人呀，……只不过是一名不得不踏上旅途的旅者罢了。”
　　少女音气细细，如同梦呓般几不可闻。行秋却无端自其中听出一种无奈的悲楚。这种悲楚或许十分沉重，不可燔亦不可以灭其质，恒久地横亘于永不止息的旅途；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阵悲楚也可以十分轻盈，夜风一拂便了无踪迹，在她心之所归的地方，在少年侠客的怀抱里。
　　但是行秋无从探知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所以他只是浅浅叹气，拢紧身上人儿的腿弯，好叫她靠得更稳。

　　萤火照月，飞破秋夕。
　　杳眇朦胧之间，流萤星星点点飘入荧的视界。她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抑或幻梦；仙人的清泉是一泓银月，濯净世间一切愁苦。
　　恍然入梦的最后，那是一个熟悉之极，又叫她隐秘欢喜的声音，明晰地传至心底。
　　“「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若不是……又怎能断定你并非高不可攀的仙人？”

　　［6］
　　“行秋……今日我来找你除了道谢以外，还要……来向你告别。”

　　荧如是说。

　　当时她甫一清醒，就发觉自己卧在望舒客栈的一间上房内。据老板菲尔戈黛特所说，行秋不知打哪儿弄来一驾车，悄悄把她送来又悄悄离去。他原想把荧安置在白驹逆旅，方便着人照看——但因为那里离轻策山实在太远，这想法便只得搁置不纳。

　　自己是如何睡去的，行秋又是如何把自己带出来的——伴随他未留一字的离去，一切都暂且不得而知。

　　旅人的恢复能力不容置疑。不卜庐的奇药配上白术的医术，荧的伤势很快好了个全。十年如一日的委托也照做不误，只是再没有在途中遇到过什么意外事件，叫她在舒心的同时又隐隐惘然若失。
　　或许人在受伤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潜意识指引下的行动将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情感暴露无遗。
　　在那人面前格外患得患失，心不由己地被牵动视线——回想前事，荧怎会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对行秋的感情如同一汪初生的泉眼，初生时清澈见底，一眼即可望得干净；又在和他相处的时光中郁郁凝结，沉落不可踏足的流深静水。

　　现在想起自以为别无遐思的时刻，俱都蒙上一层鲛绡般朦胧的霞晕：手不释卷的行秋、快意任侠的行秋、隐隐含笑捉弄人的行秋……自记忆边界觅取而来的浮光掠影，从此烙刻心中，再也挥之不去。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荧就明白自己已不能再心无旁骛地和他相处下去。
　　该怎么做？
　　她诘问自己的内心。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在这世间的情爱只不过一场大梦，与旅途初心的重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但事实上，的确如她所想吗？

　　她似乎已在自己说服自己了。荧摇摇头，苦涩一笑。先暂且离去一段时间吧……直至有一方彻底胜出，胸中的情愫被时间淡化抹去——又或是等待愈燃愈烈的心火将她整个儿吞吃殆尽。

　　于是她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捕获正在用饭的行秋，明明确确地告知了别意。

　　听见荧要向自己告别，行秋手一抖，手中双箸不期然掉落在地。他不动声色地收拾完毕，抬首望向她的眼神是少有的认真：“荧……可是又要远行他国？”
　　荧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唇边绽出个微弱的笑影：“这一去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我想着，至少和璃月的朋友们道个别再走。”

　　“朋友们”……
　　行秋反复品味咂摸着旅者的用词，垂下的眼眸有暗流涌动。“……打算何时出发？”
　　“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等南十字号出海归来，整好可以搭个便船。”荧撇开眼刻意不与他对视，“……说起上次的事，还要多谢你。进来万文集舍未进新书，你也并不缺摩拉使……抱歉，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答谢为好。”
　　行秋凝眸思索半晌，再抬眼去看时，已见颊边挂上一个真挚诚恳的笑。“好啦，我们都什么关系了，不必如此计较——不过你若是真心想谢我，那便推迟几日再走如何？我想着起码要稍作些准备，为你饯行才好。”

　　荧突然有些后悔来和行秋道别。
　　和以往没什么差别的、全然用友人身份为她着想的话语，落在她耳里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发觉自己心意还稍嫌不够，他的一言一语流经大脑，都显得过分亲密、过分暧昧——以至于如今只是和他简简单单地说着话儿，仿佛就已成为一种对自己的折磨。

　　——不立即走不行。

　　可是……
　　即使荧知道小少爷捉弄人时的神情也一如此般诚恳，她还是无法拒绝他任何一个请求，何况这请求并不是挟恩求报，也再正当不过了。她微不可查地轻轻点头。

　　行秋见状，笑容登时又真心诚意几分：“五日之内，我会在商会侧门处等你。”

　　［7］
　　……这是行秋第一次未曾遵守与她的约定。
　　光阴匆匆。别说五日，十日尽都过去了。两处侧门、一处正门，至少一天三遍地途经，他爱去的地方也都遍寻而过——询问常日留守商会的阿旭，也是意料之内的一无所获。
　　如果是往常的自己，这时必定会让阿旭给他家二少爷递个信，自己便不用再在寻他一事上花费心思——说不准只是像上次派蒙那样，不知道跑去哪里偷闲了。
　　可如今这个理由已无法说服自己。荧禁不住地想，璃月境内险象环生，行秋会不会被危险所牵绊，从而无法赴约？
　　她并没有对他的武艺和智略失去信任。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她的心终究变得不同了。

　　荧不再枯等，她决定去冒险家协会挂个委托。旅者步履生风，气势凌人地路过解翠行、玩具摊……正要拐进最后一道弯，不料却在春香窑门口被莺儿唤住。
　　有段时间未见，莺儿还是那样光彩照人。对待她也更胜往常热络：“欸，别走那么快呀！真是的，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荧一向有些应付不来莺儿，无论是引人遐思的遣词造句亦或是大胆暧昧的暗示，俱会弄得她身心俱疲。她闻言缓缓退步转身——下一个瞬间，莺儿亲亲热热地将她拽进店里，顺手虚掩住了店门。

　　梨木桌上嵌立一座烛台，放着盈满整个室内的、灿灿的光。
　　她惊疑不定地透过光望着莺儿，一时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虽然言语上多有调戏，但她知道莺儿一向很注重私人距离，办起正事也毫不含糊——于是荧只是静静坐于圈椅之上，等待莺儿启口发话。
　　莺儿见她一副乖巧模样，掩口轻笑：“难得见你这么听话，倒真会让我生出点别的心思来呀……”
　　荧鼓起脸颊：“别这样说了……我还有正事要做。”
　　“好啦，不逗你了。”莺儿见好就收，“听闻旅行者最近跑遍璃月港上下，是在找飞云商会那个小少爷吧？我这儿有他给你留的信。”

　　她自身旁的瓷器架上取出一封火漆燎印的信，信手递与荧。
　　荧抽出信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展开，借着光掌眼瞧去。莺儿立在她身侧，半真半假地嗔道：“能被大名鼎鼎的旅行者这样关心，……我都有些嫉妒他了呢。”

　　信笺正中，排着一行运笔极为工整的诗句：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璃月文化意蕴极深。无待她从中寻思出什么真意，一旁的莺儿抢声道：“这不是……”
　　她见荧求知心切，也无意吊人胃口，直截了当地解释：“不论物象还是意境，都指向了珠钿舫呢。哎呀……那地方可不简单。”

　　珠钿舫——达官显贵的销金地，文人墨客的温柔乡。同样，也是违背规则之人……消失于人世的地方。
　　……行秋会在那里么？

　　似是看穿了荧的心思，莺儿俯下身子曼声轻言，甜丝丝的幽香轻扑到她脸上：“想去珠钿舫找人，你可要注意了……不过，想必也定能有所收获。”
　　她话里话外的暗示已很足够。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的目光已然变得坚定。她撇下手中信笺，低低道：“多谢你。趁着天色没有黑透……我要去找他了。”

　　……
　　莺儿目送旅行者匆匆远去的背影，缓缓笑开：“「朱鹊衔枝，星华夜散黄昏雨；行止有信，期会画心正逢时。」最是一年花好处……你们二人，可要好好借此机会，寻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呀。”

　　［8］

　　行秋此时的确身处珠钿舫。
　　不如说，他已经等一个人前来找寻，等上了五个昼夜。
　　如果不是她临别时的那番话，他恐怕也无法那样快地认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业已超越友人的界限。
　　人道旅行者年纪轻轻实力不俗，更兼急人之难、广结善缘，在璃月七星那儿亦颇有话语权。她无疑就是他常读武侠小说中的那类主角——不染浊世，昭如日月。

　　可行秋知晓她锐不可当的意气，也知晓她烂漫狡黠表象之下掩藏得极好的孤清与疏离。
　　旅者和侠客本都是孤寂的。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他呢？担负家族责任的同时，倔强地抱持一腔稚拙的侠意。即使它看似有些出格，也远没有到「真正」出格的地步——他做事一向很有分寸。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正按照天命既定的轨迹平稳运行。
　　因而当那缕自由之风到来之时，所吸引行秋的，正是旅行者那清冷无畏的心、坚韧澄澈的灵魂。

　　……想要让荧留下。

　　人心的欲望正如硕鼠的胃口，无穷无尽亦无法抑止。——欲壑难填，不外如是。行秋轻轻嗤笑，自己自诩报持「侠义」之心，也只是这世间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行秋的口才与经商天分曾受到许多人赞许。假以时日，成为天权星那样出色的商人也并非无有可能；可小少爷苦思冥想，也难以想象怎样舌灿莲花的语句、弥足轻重的筹码能够打动阅尽世间繁华的旅者。

　　故而他在对她了解的基础上兵行险招，将自己摆上棋局一角。

　　——要是她果真对自己丝毫多余念想也无，便会像从前那样让家丁给自己带话便罢了，无论如何都不会知晓他身在何处。那么往事不论……一切皆休。
　　——要是她来了呢？
　　即便这时候，行秋也不敢深想。

　　直至珠帘半卷，珠玉交击声啷当作响，金发白裙的身影倏然在目。行秋心头一跳，不由得掷下杯盏——
　　……他赌对了。

　　［0］
　　行秋仅仅用一种任谁都看得出意思的、饱含情意的眼神望着荧，她满腹的疑问就好像已失去开口询问的必要。
　　她定定向他投去一眼。那一眼太过复杂，无法叫人辨清其中含蕴。然而她最后还是坐到他身侧，不知说些什么好地叹着气。

　　自知理亏的少年打招呼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只得轻悄悄去握荧的手。少女的指腹边缘生了几处薄茧，除此之外几乎不像是武人的手——细腻而温暖，带有仿佛能抚慰一切不平与伤痛般的温柔。即使暖若绸月天光，他也像是想要留住一块凝落掌中的春冰般那样小心。
　　荧轻轻动了动手指，没有挣脱。她有所觉察地看向行秋，就瞧见行秋也正深深望着自己，态度就不经意间柔软下来——他们目视对方片刻，不约而同极轻而又极温柔地微微笑了。
　　这么笑了片刻，行秋便停住微笑。他不由自主向她伸出一只手，迷梦般怔然地抚了抚少女的脸颊。

　　她的腮容抚触起来宛若一朵含露的花。

　　荧一动不动地任他停驻，不由渐渐满面红云，薄媚生晕。她缓而又缓地眨动水光潋滟的眸子，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
　　感受到手掌下碰触的肌肤正悄悄升温，行秋恍惚反应过来，犹犹豫豫缩回手指握在拳心，垂眸不语，脸也随之红了。见他收回手却好半天不再动作，荧又克制着羞意悄悄抬睫窥去，不意却被小少爷这副难得一见的羞赧模样蓦地击中。

　　......他原有很多与平日并不相侔的姿态，却尽数在她面前展现。心念深埋，春华尽显。

　　一时间，荧仿佛什么都忘记了。眼中、心中尽被行秋填得满满当当。她想到自己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已然不平静的心跳愈发轰鸣。
　　直至心脏在胸腔坠得有些发疼，理智即将被满溢的情潮所浸没之时——
　　——她倾身凑到行秋面前，吻住了他的嘴唇。

　　起初行秋的身体有一瞬陷入僵直。当他反应过来阖上眼，青涩而不失热情地迎合起少女无师自通的攻势。直至舌尖划过敏感的上颚，他的心跳几乎停滞一瞬——随即不顾二人愈来愈深重的喘息，称得上坚定地推开了她。
　　……总感觉有些危险。
　　荧红着脸微微笑望他，这时行秋忽而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0.1］
　　荧一直一直知晓，行秋生有一双和自己有些相像的鎏金眼眸，但今夕方才得以仔仔细细用全副心神去探索，去凝望。那是被一豆烛火点亮，于刹那间绽发出流蜜样的神采。他的眼瞳比太阳明亮，他的心比月色皎洁。
　　于是她柔软纤细的手指仿若游鱼入水般灵巧流连，游过小少爷兰衫肩侧的流云金饰，游过悬于腰腹之畔荧荧碧澈的神之眼，最终化为厌倦翾飞、伴君眠花的蝶，颤抖着翅尖停在衣摆饰下那绦琉璃带钩之上。
　　璀璨明星，琉璃晶月。皎皎美玉，千金可掇。这千金不是世间任意一样能被人抚手把玩的珍奇，而是少年人热烈蓬勃的情意。窗棂外，夕光正好；红绡室内，一切悄然滋长。

　　「可叹兰珮，令情肠寸结，好梦难叙，满腔意尽付托红笺去；
　　应怜秋鸿，把东风暗解，流年偷换，一晌儿都作了千金拚。」
　　又正是：
　　「绮筵不似琤音好，锦帐芙蕖向夜开。
　　弄罢玉箫春似海，一双彩凤忽飞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