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心动》韦刃

7、三年前（二）

　　【三年前】

　　“别怕，是我。”

　　光柱穿透间错的树干，夜风传来杂乱虫鸣，也将这句轻飘飘的话送入耳中。

　　此时何安玟就像只顿足的猫，随便一声异响都能惊得她炸毛跳墙。她抓了把草梗，指腹沁汗指尖发白，仿佛掷出去能有杀伤力似的紧紧薅住。

　　来人顶高帽檐，远照灯也随之一晃：“是我。”

　　原来是搜救队的。

　　何安玟松口气，从他明亮的眼中看见自己一张惨白大脸，视线撇开：“…是你啊。”

　　一旁抱胳膊的女学生如见救星，抖抖嗖嗖地换了支胳膊抱，哭又哭不出来，横在两人中间吭叽两声便沉默了，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女学生耐不住尴尬，低头解了鞋带扯脚，何安玟打破沉默：“那边怎么样了？”

　　队长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暂时没事了，对方就俩人，已经当场擒获，不过我们这边也有人受了伤，而且你们的车报废了，只能坐我们的车分两批走。“

　　说话间，女学生把脚和鞋都拔了出来，弯腰系鞋带时，队长又开口：“你…没事吧？”

　　何安玟正要回答，女学生直腰：“脚崴了算事儿吗？”

　　队长愣了一瞬，礼貌伸手：“需要帮忙吗？”

　　女学生也不客气，一只胳膊被队长拽着，另一只搭何安玟肩上，心境恢复得比脚快，很快便能叽叽喳喳地搭话：“诶队长，您姓什么呀？”

　　“姓曹，曹操那个曹。”

　　姓曹，那就是曹队？还挺顺耳。

　　“哦…你们搜救队都配枪啊？”

　　“我们不是专业搜救队，是边防部队的，在这边搞丛林反恐实训，毕竟这里是边境涉及国防，只能派我们来。”

　　怪不得一个个舞枪弄炮的，还以为枪支已经富余得随便一个大头兵都能拿了。

　　何安玟分神听两人说话，忽然胳膊有隐隐刺痛，她借左摇右晃的灯光掀袖子一看，近手腕处有一片指腹大小的红肿。

　　这地方毒虫蛇蚁可不少，何安玟心想应当是被什么蛰了，脑海过了一遍家庭群发的各种标题惊悚的文章，什么《一条小虫子女子差点毁容！》什么《夏季高发！警惕这种虫子》

　　她加快脚步，希望能第一批去安全区看医生，可还没到车前就听见痛苦呻.吟。老教授正趴在军用吉普车里屁股朝天，土黄色裤子染了一大滩红褐血渍。

　　她往旁边一瞥，又见一个搜救队员捂着大腿低声嚎叫，队友正拿双氧水往腿侧冲洗。

　　何安玟数了数座位，算上需要立刻押解的危险人物和随行保护的名额，已经不够挤了。她叹了口气，一束光柱迎面晃来，曹队斜了斜帽沿：“要上车吗？”

　　何安玟摸摸不算大的红肿处：“不用，让郑琳上车吧，她脚崴了可别是骨折。”

　　郑琳连连道谢，一瘸一拐地爬上车。曹队向旁边吩咐：“李志，你去开车吧。”

　　队员紧了紧腰带：“我？那您留下来？”

　　曹队点头：“不知道后续还会不会有人来袭，毕竟我们现在有了这批诈骗犯关键的人证物证，难保会有人冒险来犯。”

　　他说得斩钉截铁，队员也没更好的主意，匆匆点燃油门后，朝原路折回。

　　曹队指挥剩下的人弃车往回迁移。此时夜色已深，周遭都是一样密集的茂林高木，除了歪曲的姿态不同几乎没什么区别，别说东南西北，随便转个头都可能分不清前后左右。

　　何安玟也不知曹队怎么分清方向，只莫名感觉前方那道黑影般的后背很可靠，像堵移动的盾牌，跟着他就能平安回家。

　　走了许久，何安玟有些头晕目眩，经过一片树木稀疏的地带时，曹队突然驻足：“这边相对安全了，大家原地休整，等待车辆返回。”

　　除了当兵的，其余都是些体能不佳的普通人，再加上心理紧张，一停下便立刻瘫倒。曹队看了眼杵在一旁的何安玟：“你不休息吗？”

　　何安玟抿抿唇，颇为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可以上厕所吗？”

　　荒郊野地的露天如厕，对熟人都不太好开口，更别提陌生人，何安玟窘迫得又是揩鼻子又是摸下巴：“就那个…”

　　曹队架了架枪：“那我跟你去。”

　　“啊？”何安玟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一声，我自己能去的。”

　　“一个人不安全。你放心，我远远跟着。”

　　说罢，几个搜救员的远照灯纵横交错地探来，看不见视线也知光线往曹队脸上汇集。他低垂眼，古铜色皮肤亮得像金箔，睫毛影拉得极长，像漾在夕阳湖光里的青荇。

　　队友调侃到：“队长，我也尿急，您能不能也陪我去啊？”

　　曹队作势端枪：“行啊，要不我拿95式给你擦屁股？”

　　队友嬉笑着往旁躲：“呦，那我可受不起！再厚的皮也没有钢铁耐操啊！”

　　曹队哼笑两声，紧张的氛围松弛下来，何安玟想笑又不好意思，抿唇颤了颤肩膀，感觉有光柱照向自己。

　　她抬头，曹队微笑着背起步.枪：“走吧。”

　　曹队说到做到，只是远远跟着。何安玟离开人群到来一片较为开阔的草丛，急急忙忙解决完，回头却见不到一丝光，心脏蓦然揪紧。

　　环绕的树冠将天空围成一个漆黑的圆，月隐星暗的夜，好似头顶被挖出无底大洞，有什么东西随时能从洞里探出，将这片空间吸得寸草不生。

　　何安玟感觉胳膊疼，眩晕感加重，某个不太愉快的童年回忆悄然攀回脑海。

　　她左右环顾，不舒服的身体连带思维也停滞，无意识往原路折回。

　　草木随风悉悉索索地擦响，黑夜在想象中变得异常恐怖。何安玟脚底发软，没留神脚旁的根系，一脚踢上，上半身猛然扑了出去。

　　何安玟“哎呦”一声，尾音还没完，腰间横来胳膊将她往后一带，大力将她稳住。

　　何安玟一阵心惊肉跳，直愣愣盯着地面，人声自头顶响起：“没事吧？”

　　何安玟抬头。

　　笼着月光的云雾渐散，枝桠影在男人脸上游移，朦胧长毛的轮廓像雾气蒙蒙的月色，温柔缱绻。

　　何安玟眼前发黑，一时没能答话，那只有力的胳膊在腰间收了收，扶着她站稳：“你不舒服吗？”

　　何安玟略有缓解：“还好…你为什么不开灯啊？”

　　曹队往头顶摸索：“它没电了，我以为你完事了会叫我，不好意思。”

　　何安玟哪会计较这个：“跟你没关系，主要是我有点怕黑，一时紧张忘了喊你。”

　　“你怕黑？”

　　何安玟点头：“有时候会，小时候我家住乡下，有一次在坟山迷了路，吓得我烧了三天三夜，所以有时候会很怕黑。”

　　曹队沉吟片刻，从兜里掏出什么，何安玟听见“啪嗒”一声，火光在两人中间腾起：“这样还怕吗？”

　　他眼中有光点跳跃，直勾勾凝视她。何安玟顿觉气氛微妙，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有两个人就还好，没那么怕。”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避嫌，曹队举高打火机在身后保持距离，何安玟有种自作多情的歉意，刻意找话题：“我听你有点云贵这边的口音，你也是云南的？”

　　“嗯。”

　　“那你老家在哪里啊？”

　　“春城。”

　　何安玟回头：“你也是春城的啊！我也是诶！我们算是老乡了吧？”

　　曹队顿了顿：“…算吧。”

　　何安玟觉得他神态有些奇怪，像是想说什么又憋着不吭声，正要发问时，有灯光探来：“曹队！”

　　两人都望过去，小跑来的队员说是车到了，招着手让两人赶紧上车。何安玟头晕脚程慢了点，曹队和队友快两步，低声交谈着什么，何安玟没心力好奇，只拖着脚步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夜间虫鸣隐隐约约，尔后拔高声调四面环绕，何安玟脑子一阵懵似一阵，蓦地血气上涌，嗞嗞蜂鸣音贯穿双耳。

　　何安玟向前倾倒。

　　蜂鸣音逐渐远去，几声急切的呼喊变大，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终于听清了它的内容…

　　“何安玟！”

　　***

　　【现在】

　　安玟…
　　安玟…
　　“何安玟！”

　　何安玟陡然回神。

　　曹沥双手搭着她的肩，眉间拧出深深的褶子，见她呆滞的眼神略恢复神采，一时又疑惑又心急：“你怎么了？别是被吓傻了吧？”

　　何安玟反应过来，怀中的小女孩早哭啼啼跑去妈妈怀中，剩她窝在底下发愣。

　　何安玟是真吓着了，曹沥推桶时她心跳都吓没了，现在脑瓜子还嗡嗡叫，眼睛盯人神却惶惶荡着。

　　曹沥搂腰将人捞出来时，感受到她的手心又湿又凉，怕她看到血迹受刺激，便捂着她的眼睛离开商场。

　　何安玟愣直着腰，乖乖跟他走，走了没多久，鼻尖血腥味散去，阳光干净的气息顺着暖橙色指缝流向四肢。

　　何安玟扒下曹沥的手，曹沥低头，看见太阳光点在她眼底晃荡：“…安玟？”

　　何安玟转身扎入他怀中。

　　曹沥被扑得微微后倒，稳住身子后，他试探性去抚摸她的后背，可指尖还没挨上，何安玟忽然就大哭起来。

　　她闷在他臂弯中哭的极其响亮，曹沥甚至能感觉到湿意迅速渗透单衣，但好歹是恢复了神智，他略微放下心：“没事了，都没事了…”

　　何安玟带着哭腔：“有事！”

　　曹沥顺着她的话：“好好好，有事有事。”

　　“你才有事！我没事！”

　　“好好好，没事没事。”

　　他哄得十分顺心顺意，何安玟哭了会儿再也哭不出来，抽抽噎噎地抬头：“你…你的肩膀？”

　　何安玟伸手去扒肩头破口处，指尖摸到血渍：“你受伤了？怎么回…”眼泪又滚下来，手足无措地拂了拂他的肩线“…疼吗？”

　　曹沥按住她的手背：“没事的。”

　　何安玟还要开口，一个穿黑色警服的人从人群中挤来：“队长…哎呀队长您在这儿就好，这好不容易一个假还给糟蹋了，真是不好意思，但这会儿没办法了，您跟我去局里做个笔录吧。”

　　何安玟挡在曹沥身前：“你们领导日瞎倒冒，看不见他受伤了吗？我们要先去医院！”

　　那人头顶冒汗，摘了帽子揩额前：“这这…不是，这事也不是我决定的，这…”

　　曹沥在何安玟身后笑着，悄悄朝那人打手势，那人眼睛一转：“好好好，我现在就和领导汇报，就说嫂子她当拦路虎呢！”

　　那人拿帽子扇风慢吞吞离开，曹沥掰着何安玟转过身：“我叫人先把你送回去休息，我跟着救护车去医院。放心吧，这点伤没事的。”

　　何安玟上下看他一番，叹气：“我知道，你肯定想先去队里处理这件事。唉，你要是觉得没关系你就去吧，有手有脚我也拦不住你。”

　　她虎着脸往停车场走，曹沥跟了两步，何安玟突然转头，见他欲前不前的样子：“你放心好了，我没生气。”

　　怕曹沥以为自己说气话，她海獭似的揉揉脸颊：“我真的没生气啦──！”

　　说罢她作势摆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曹沥见她心情还算平静，松了口气：“好。”

　　***

　　因为事件重大，曹沥只叫了队医包扎伤口，便立刻配合上级调查事情原委。由于曹沥及时反杀歹徒，局里认为应当授予二等功奖励，讨论起来又耽搁一段，队友送他回家时天色已晚。

　　曹沥匆匆上楼，家里灯火通明，开门时看见玄关鞋柜码得整整齐齐，显然是何安玟打扫过。

　　他换好鞋，试探性喊了声“安玟”没人答应，遂探头探脑地往客厅走，只见沙发歪歪倒着一人，蜷缩双腿睡得正熟。

　　曹沥轻轻翘起嘴角。

　　他怕何安玟受惊吓后做噩梦，此时见她在暖橙光中安睡，神情透露着轻松，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瞥了眼茶几，歪栽斜插的花瓶边倒了几片柚子皮，一壶柚子水正冒着余热，将低垂的蝴蝶兰花瓣润湿。

　　曹沥弯腰，人影笼罩下，何安玟毫无察觉，鼻翼轻轻翕动。他伸手，指尖柔柔划过鬓角乱发，何安玟将四肢蜷得更紧了些。

　　在此之前，曹沥从未幻想过下班后的人间烟火，如今这样具象地呈现给他，曹沥心头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脱下外套试图盖在她身上，何安玟就在此时朦胧睁眼：“…你回来了？”

　　她打了个寒颤，望向茶几：“那个冷了吗？”

　　“什么？”

　　“柚子水啊，柚子水去晦气，本来想让你回来喝的，那我给你再热热。”

　　曹沥摁住她：“我自己去就行。”

　　何安玟在掌下蠢蠢欲动：“那我给你下面条！”她从沙发蹿出，“你上楼去擦澡吧，柚子叶我都给你泡好了，等你弄完我也下好面了。”

　　她打开冰箱点兵点将：“嗯…不能吃鱼肉牛肉，不能吃海鲜，不能吃蘑菇。西红柿，西红柿嗯…猪肝补血…”

　　她低声嘀咕着，弯腰要拉抽屉，臀部蓦然撞到什么，下意识转身，曹沥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

　　何安玟挑眉：“你怎么不上楼啊？”

　　曹沥眉眼温柔，什么话也没说，只嘴角略带笑意，何安玟也笑，高高兴兴又问一遍：“亲爱的，你为什么还不上楼呀？”

　　曹沥嘴角微微敛去笑容，目光依旧柔软，缓缓俯身。

　　何安玟有点懵，直愣愣盯着那堵胸膛渐渐贴近，韧中带柔的胳膊环抱她，愈收愈紧。

　　她仰头，听见一声气从胸口叹出，像委屈又像宽慰：“安玟。”

　　“嗯？”

　　曹沥沉默片刻，刚想说话，阳台灯光闪了闪，屋内顿时黑了下来。

　　何安玟无意识往他怀里挤了挤，曹沥问到：“怕黑了？”

　　“有一点点。”

　　曹沥松开胳膊：“外面没停电，应该是家里电路出问题了，应急灯也没充电，我去电视柜找找蜡烛，等会儿我重新合闸。”

　　说罢，曹沥去客厅翻找，何安玟也屁颠颠地跟过去。他扒弄片刻，从底部捞出两根蜡烛，借着外界光亮，何安玟能认出是黄烛而不是红白烛。

　　何安玟觉得很稀奇，她极少看见有人家里备黄烛，隐隐想起什么，一时又说不上来。

　　烛火由小变大，颤巍巍抬起火苗，黄光映照在曹沥脸上，幽黑的瞳孔瞬时点亮。他盯着烛光，神色惘惘，尔后眼皮微耷，将火光吞没一半。

　　何安玟与他蹲在地上，隔着昏黄烛光：“曹沥，你以前…有没有给我送过蜡烛？”

　　曹沥抬眼，火苗在眼中抬头。

　　何安玟探长脖子，蜜色眼珠照得一泓清亮：“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