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女与鬼差》鹊桥西

2、第 2 章

　　【四】

　　花灯会过后，采丧的医馆也开始了，采丧便搬出了陆家，住在医馆。

　　采丧一直蒙着眼睛，人们只当是眼疾见不得阳光，也没多想，采丧又长得漂亮，待人温和，所以医馆的生意也很不错。

　　鬼差立在一旁道：“这是寒气入体了，吃点去寒的药，多休息不要吹风，很快就好了。”

　　采丧在一旁重复了一遍。

　　又换下一位病人，是个年轻男子，脸色惨白。采丧刚按上那人的的脉搏，男子身侧的女人便伸手按住采丧的手。

　　女人长得很漂亮，像怒放的牡丹一样，美艳逼人。

　　鬼差这么一板一眼跟采丧描述的时候，采丧心想，真这么漂亮的话，你还能说得跟院子里的大白菜可以摘了的语气一样？

　　看病的男子侧目问：“怎么了娘子？”

　　那女人一笑，说：“没事，我就是好奇大夫怎么把脉的，若是我也会了，你就不用那么麻烦跑那么远来看病了。”

　　男子笑笑拍她手道：“无妨。”

　　采丧凭感觉看向鬼差的方向，听到鬼差的声音说，“有点奇怪，嗯……没事，继续把脉。”

　　“的确奇怪，我倒是第一次见到鬼差帮着丧女给人看病的。”那女人声音忽然响起，声音清亮又有些艳羡的情绪掺杂在里面。

　　采丧吓了一跳，虽然根本看不到，还是朝那女人方向看去。

　　鬼差也惊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道：“鬼差盯着丧女，把丧女害死的人的魂魄送往阴间，怎么了？”

　　说罢，鬼差又朝采丧低声道：“别怕，我们这是遇到了某个仙子了。”

　　那女人轻笑，又对采丧道：“你就说我相公是劳累过度便好，其余的我自己可以。”

　　采丧照做。那女子扶着男子站起来，依偎着慢慢离去。

　　之后，一日顺畅。

　　后来，鬼差跟采丧说，那大概是牡丹仙子吧，只是奇怪的是男子却真的只是普通凡人而已。

　　采丧想起了瞎眼婆婆说过的故事里，天上的仙子坠落九天和凡人相爱的故事。

　　只是，他们一个是小小鬼差，一个是凡人惧怕仙人厌弃的丧女，也只能偶尔想起的时候当作传说说上几句，大多时候，还是努力地在生活。

　　后来的某一天，入夜，灯火渐熄。

　　窗外风声忽动，树枝敲打着门窗，花香浓郁像是百千株奇花齐齐绽放。

　　采丧惊起，来不及蒙上眼睛，打开窗子却真的看见窗外院子里各种花草怒放，狂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落花袭进屋里。

　　“碰”地一声窗子被一股大力关上，采丧被这么一震退后好几步撞在桌子上。

　　待站稳后，采丧才看到，一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忽然出现，正倒在地上。

　　采丧大惊，凑过去一看，发现那人却是牡丹仙子。

　　仙子苦笑着被采丧扶起，道：“我不想连累你，只是……”说着，吐出来一口鲜血。

　　采丧张嘴就要喊鬼差，却被仙子阻止。“你没发现今夜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吗？”

　　采丧沉默了下，低声问：“你故意唤醒我的？”

　　牡丹仙子从怀里拿出一颗黑色珠子，递给采丧，对着采丧疑惑的红色眼睛道：“那个鬼差去找过我，他问你不喜欢红色眼睛，问我有没有办法。”

　　采丧愣了下，牡丹仙子去笑了起来，笑得很甜，“这是上古天神炎帝的眼珠所化。”

　　她说着，又有些自责，“我当时故意为难他说我没办法，刚才和天兵打斗时不小心弄丢了一颗……现下，只有这么一颗了……”

　　采丧看着手里那可流光溢彩的墨色珠子，问道：“你、你和天兵打斗？”

　　牡丹仙子踉跄地站起，往前走了两步，回首对采丧道：“别说我来过，会连累你们的。”

　　说罢，窗子大开，窗外漫天的花瓣随着风在夜空中飞舞，浓郁的香味也渐渐散去。

　　困意袭来，采丧终于也失去了知觉。

　　【五】

　　五月的一天清晨，天寒城的人醒来发现满城的花草都枯萎了，满街的残花，空气中充彻着淡淡的花香。

　　人们都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九天仙女下凡而来，在天寒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宴。

　　鬼差见到采丧的时候是晨光微露的时候，采丧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捡残破的花瓣。

　　鬼差揉着脑袋，郁闷地说：“昨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夜毫无知觉……”

　　采丧动作顿住，起身，缓缓转身看他。

　　“你、你的眼睛！”鬼差满脸惊诧，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采丧慢慢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左边红色的眼睛像火焰，右边黑色的眼睛像夜空，都弯弯的。

　　“昨夜牡丹仙子给我的，可惜另外一只被她弄丢了。”采丧说“可惜”，但眼睛里是满满的欢欣。

　　“真好……真好……”鬼差呆愣愣地只知道重复着两个字。

　　采丧笑骂他：“你可真是呆子，说来说去就会说这俩字！”

　　鬼差也不生气，跟着她笑，笑了会儿又停下来，眼睛闪亮说：“那我们继续向西走吧，说不定会再遇到神仙帮你。”

　　采丧想了想，犹豫道：“还是不要了吧，万一遇到神仙真的肯帮我们……”

　　鬼差欢喜地接下去道：“那你就不用蒙眼睛了，不用担心害人了。”

　　“那你呢？”采丧轻声问。

　　“我？”鬼差茫然了下，傻笑两声道，“大概会去别处继续做鬼差吧，等着能去轮回的一日。”

　　采丧不笑了，也不说话。过了会儿道：“进屋去吧，不然等会有人起来就看到了。”

　　傍晚，日落西山，整个天寒城被笼罩在一片绚丽的彩霞中，天边飞鸟飞过，青木苍苍围绕着的天寒城，像是一幅画。

　　陆融蹦跳这来找采丧，欢欢喜喜地问道：“采丧姐，我去找媒婆提亲，你嫁给我哥哥好不好？”

　　鬼差满脸诧异，想也不想开口道：“这怎么行！”

　　采丧蒙着眼睛看不到眼神，嘴角却微微挑起。

　　陆融满声期盼，大声喊着：“你笑了，笑了就是答应了吧？”

　　采丧又笑，迎着鬼差的目光对陆融道：“你去让你哥哥写个我的名字，若是写对了，我便同意。”

　　鬼差一脸复杂的表情看采丧，采丧不理会他，兀自进了屋子，摘了蒙眼睛的发带，开始收拾东西。

　　鬼差垂头失落地跟进屋，却听采丧冲他道：“快想想有什么东西是该带走的，发什么愣啊！”

　　鬼差又是发愣问：“我们要走了？”

　　采丧含笑斜眼看他，一黑一红的眼睛里流光溢彩，“你早上不是还说继续往西走的吗？”

　　过了会儿，陆融拿着一张水墨未干的纸欢喜地跑来，却被拦在门外，被告知明日再来。

　　次日一早，陆综亲自来了，却在医馆门口看到采丧一人背着行囊站着。

　　采丧手里拿着一张纸给他看，上面写着“采丧”两个字。

　　陆综手里也有一张纸，上面墨迹已干，字迹张扬遒劲，两个字却是“采桑”。

　　“这几个月来多谢你的照顾，可惜，我还是不能答应你。”采丧道。

　　陆综挽留她，道：“就算你不愿嫁，也要等找到你的药童才好继续走的啊，你看不到若是碰到……”

　　采丧打断他的话，“有人说曾在前面的城镇见过他，所以我要去找他，另外……”

　　采丧说着，摘下了遮眼的发带，左眼闭着，右眼睁开，墨色的瞳孔像经历过千百年的风霜，华贵而厚重。

　　“我的右眼好了，左眼也快好了，我看得到的。”

　　陆综就看到采丧又蒙上了发带，挥手告别，明明蒙着眼睛，却像真的看得到一样，避开前面袢脚的石块。

　　【六】

　　“你不要走那么快，小心脚下。”鬼差很苦恼，这一路采丧有些活泼过头了。

　　这是片树林，没有什么人，采丧也就没有蒙住眼睛，一路又跑又跳，已经摔了几次了。

　　“刚才有只鬼魂，看到你就避开了……”鬼差说声音也有笑意，“就没见过这样的丧女。”

　　采丧转身回头冲鬼差笑，“分明是看到你吓的，你是鬼差么。”

　　鬼差向来说不过她，又看她开心，也只是傻笑着。

　　远处的天空有些发黑，灰色的一片云低低地垂着，天色显得愈发阴暗。

　　“我们得快点走了，等会怕是要下雨。”鬼差看着天，有些担忧道。

　　采丧明知他是怕自己淋雨生病，心里开心，却还是故意调笑他问：“你是鬼差，怕什么淋雨啊？”

　　鬼差没听出她故意调笑自己，还老实地说怕她淋雨。

　　采丧更加欢乐，被地上的石头又绊了一脚。

　　不过，脚步总算是加快了。

　　夏天的雨开得快，等两人走到城镇外城河旁边的时候，雨点已经“啪啪”地打了下来。

　　河面上雨点打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散开，碰到河岸的时候又缓缓荡回，最后慢慢变浅，消失。

　　采丧走在河边，折了柳条拍打着水面，看着被打乱的涟漪笑得开心。

　　“你小心些，不要离水太近，小心滑。”鬼差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安，忙劝她小心。

　　采丧眼里带笑，斜眼看他说：“怕什么啊，掉下去再爬上来么。”

　　鬼差皱眉。

　　采丧看到了又笑，扔了柳条就要走到小路上。

　　雨像是一道珠帘，鬼差隔着雨就看到采丧微微笑着，迈开脚步要走过来。

　　“啪啪啪”，雨打着水面和草地发出混乱的声音。

　　“小心脚下！”鬼差大喊一声，伸手就去拉采丧。

　　采丧下意识伸手，身子却蓦然失恒往后倒去。

　　两只手在空中相碰，又错开。

　　鬼差忽地想起自己是碰不到她的，胸中一痛，来不及细思，就听到采丧一声惊呼，落水声响起。

　　水中浪花翻腾，隐约可见一缕黑色的发丝。

　　鬼差纵身跳入水中。

　　采丧正在水中挣扎，脸色血色渐浅，左脚正被一只暗黑色的手拉着。

　　是只水鬼，正嬉皮笑脸地充鬼差摆着笑脸打招呼。

　　鬼差心底生出一阵怒火，抽出腰间玄黑铁链朝水鬼抽去，水鬼吃了一惊，赶紧松手躲开。

　　采丧还在挣扎，身子一直下沉。

　　鬼差略一犹豫，一口咬破手臂，瞬间，一丝暗红色的血液在水中散开。鬼差再伸手，拦腰抱住了采丧，一跃出了水中。

　　采丧面色苍白，鬼差赶紧拍她后背。

　　她吐出一大口水，一只手随便一抓，恰好握住鬼差的手。

　　采丧双眼微微睁开，黑色与红色的眼眸中透着迷茫。

　　雨势渐小，采丧清晰地看到鬼差脸上的焦急与不安，耳边还有他担忧的声音。

　　采丧又咳了咳，脸色发白地笑着说：“我能碰到你了。”

　　说着，她摇了摇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鬼差这才注意到手心传来细腻冰凉的陌生触觉，手一缩就要收回，采丧却用力握住不松。

　　鬼差脸色有些发红，采丧却一直笑。

　　【七】

　　鬼差挣不开她，垂着头由着他握了一会，又开口说：“我要走了。”

　　采丧一愣，笑容顿时僵住。

　　“我……碰不到你的，”鬼差视线移到两人交握的手上，木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我……错了……要回去地府……”

　　鬼差这么说着，采丧只觉得自己手心里本来有的粗糙触觉在慢慢消失，“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采丧想握紧手中的手，却发现那只手自己已经触摸不到。

　　“你以后小心……请神仙帮自己把眼睛换了，那就能好好活着了……”鬼差说着，身体却不自主地远离，像被什么牵着一样，声音还在空中回荡，人却已经不见了。

　　采丧呆愣愣地站着不动，想不通明明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不见了……

　　雨继续下着，“啪哒啪哒”地打着水面。

　　“没见过这样的鬼差……”水鬼从水中露出头对着采丧骂骂咧咧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替身，刚好还有鬼差看着，还以为能马上去地府入轮回啊，没想到这鬼差这么奇怪！还想打我！”

　　采丧好像没听到似的，慢慢蹲下，抱着膝盖不出声，任由雨点打落。

　　水鬼大眼睛一转，慢慢凑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病了吗？嘿……我刚才好像看到你眼睛发红呢……”

　　采丧在河岸边不吃不喝地等了两天，天都晴了好久了，鬼差都没有出现。

　　第三天的时候，水鬼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摆弄着腰间玄黑铁链道：“嘿嘿……我成了鬼差啦~等几年就能去投胎啦~”

　　采丧还是垂头坐在一边，不说话。

　　“原来你是丧女啊，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丧女呢，难怪先前那哥们跟着你呢。”

　　水鬼绕到她对面坐下，嘴里嘟囔个不停，“不过他还真是胆大啊，明明你阳寿到了，你还偏偏去救你，还说不想去投胎了……”

　　“你说什么？”采丧忽然抬头，一黑一红的眼眸都肿胀着，瞪大了眼睛看水鬼。

　　水鬼诈一看到采丧的眼睛吓了一跳，伸手抚着胸膛避开采丧的眼睛才又说：“本来就是该你做我的替死鬼的，那个哥们救了你是违背命轮的，话说他也是倒霉啊，本来早就到了去投胎的时候了，偏偏就被忘了，白干了那么多年。这回被抓回去一查才发现的，功过向抵，当时就被拉去投胎了，他还不愿意去投胎呢，怪鬼差！”

　　采丧呆呆地看着水鬼，双眼无神，不自主地呢喃，“他去投胎了？”

　　水鬼奇怪看她一眼，看到那只红色眼眸又赶紧移开视线，托着下巴瞅着一只飞过的蝴蝶说着：“是啊，我来代替他当鬼差的，他非说不去投胎了，就一直当鬼差，被牛头马面硬拉着灌下孟婆汤入了轮回了……不识好歹……让我去入轮回多好……”

　　采丧蓦然大哭了起来，声音撕心裂肺。

　　“喂喂……你怎么了啊……”水鬼吓了一跳，想去拍她安慰她呢，手却一下子穿过她的身子，赶紧又收了回来，“你别哭啊……”

　　水鬼手足无措，又是扮鬼脸又是学狗叫，采丧一直都没看他一眼，哭声不止。

　　自出生至如今，十八年的时间，采丧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共害死了十五个人，每个人的魂魄都是鬼差带去地府的，她常想或许自己死的时候魂魄也会是鬼差带去地府的吧，可是现在鬼差不见了。

　　鬼差以前老是说等时间到了就要去轮回重新做人，采丧每次都笑他，说他想得太美好了，可现在他真的去轮回了。

　　采丧这么想着，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尾声】

　　缓慢转动的厚重巨大的圆盘在我脚下迅速快了起来。

　　眼前出现二十年后的鬼差，鬼差已经不是鬼差，是个人了。

　　花灯会，花车上坐着几个身穿火红色衣衫的女孩正往天空撒着花瓣。

　　鬼差眉目依旧，并不算很英俊，看了会花灯上的女孩，转身对身边的人说了句话。

　　他说：“我见过穿红色衣服最好看的那个人，有一双火焰一样的眼睛，特别漂亮。”

　　身边人问他：“骗人的吧？那岂不是红色眼睛了？”

　　“应该是真的吧……”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眼神迷离地看着远处灯火，口中呢喃着，“可是真的好漂亮……”

　　画面停止。

　　丧女哭了。

　　哭了好久，等到我对新的的宝物的兴趣都淡了之后，她才停下。

　　“你不要走了吧？”我问她，“我不想待在这里了，你帮我守着吧，我把这个给你。”

　　我伸手，手中正是她的那颗黑色珠子。

　　她不说话，我苦口婆心地开始劝她，“你在这里可以随便用这个，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也不用拿东西换的……”

　　“回到过去也可以？”她猛地抬头看我。

　　我的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立马明白她是愿意代替我留在这里了，于是拼命点头。

　　她沉默了会，火红的眼眸盯着我，沉声道：“可以。”

　　我到底还是善良地，又提醒她一句：“你可想好了，得等到有人愿意接替你的时候你才能离开的啊。”

　　她点头。

　　后来，我教会采丧怎么转动这个巨大的转盘，就离开了。

　　这一离开，经此一生再无法靠近蓬莱仙岛。

　　最后我不得不感叹一句：无知的世人啊，就算可以回到过去看到未来又如何呢？命运就是这样，就算重来百千遍，结局都是早已注定的，无法更改的啊。

　　不过采丧大概会懂的，在漫长的、不断返回，或者飞速前去的时光里，终会懂得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