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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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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三去襄阳侯府探查之后的第三天。
节度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已经失去城门的襄阳城墙。乍一看节度使的队伍十分气派,细看去却每一件的花纹和制式都不违礼制。节度使的车队一路到了襄阳侯府门前,陈珩之、天枢和上官校尉早就等候在此。节度使下了车,自然有一番套话寒暄,在不明真相的士兵们看来,端的是一派主圣臣贤。
姜三不是节度使派来的,自然是不能在前头露面。他此时在校尉府的后门。从一块砖下抽出一根针来。姜三将那根针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那针尖上闪烁着一点绿色的幽光。姜三露出嘲讽的笑容,将那针扔在地上,转身进了校尉府,轻车熟路地到了正厅房顶,掀开一片瓦,向下看去。
上官校尉和天枢做事是极周到的。陈珩之坐在主位,节度使坐在客位,天枢和上官校尉相陪。虽然上官校尉的官职更高,但是挨着节度使坐的人是天枢,看上去倒像是天枢和节度使更亲近似的。
上官校尉此时正在心里暗暗着急。他没有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条节度使看重的人命。今天这样好的机会,偏偏没坐一个好位置,敬酒都显得不方便了。
上官校尉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座次安排,明显不合常理,但是节度使却没说什么,是不是暗示着他的下场?
姜三把席上众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陈珩之只顾着喝酒吃菜,顺便拍节度使的马屁,一幅心无大志的纨绔模样。姜三看着陈珩之因为喝得有些猛而透着红的眼角,心神恍惚了一下,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己先红了脸。
姜三借着屋顶上的冷风收敛了心神。初冬惨淡的夕阳照在他身上,他心里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但马上就在自己心里否定了它。
不不不,如果节度使这一番动作的目的,真如珩之和自己所料,那么这么做,反而证明了节度使的猜测是对的。
沉吟一番,姜三还是在屋顶上听着下面的众人言笑晏晏,直到月出东山,他才跃下屋顶,回到自己房间,换上夜行衣,再次往襄阳侯府而去。
襄阳侯府地下的府邸里,许夫人正盛装华服地站在正厅中。这座地下府邸,和地面上的那座襄阳侯府几乎一模一样。即使是在地下,这座正厅也放着椅背上两条螭龙盘绕的檀木椅子,桌边嵌着三道螺钿的桌子立在椅子旁边。一架两丈高的博古架作为前堂和后堂的隔断,上面摆满了玉器和瓷器。在地下时不时摇晃的烛火映照下,这些器物的表面泛起幽黄的灯光,和它们本身的青色或红色混杂在一起,仿佛从地狱的血色中透出来的一点瑰色。
许夫人等了一会儿,明显不耐烦起来:“什么时候了?”
守在厅外的婢女屈膝回道:“回夫人,戌时一刻了。”
许夫人耐下性子,恢复了高高在上的贵妇模样。
婢女说完,突然许夫人面前就掉下一个黑影来。许夫人放在腹部被袖子遮蔽的手吓得一颤,脸上勉强维持着镇静:“您来了。”
姜三听见许夫人艰难出口的那个“您”字,面上嘲讽一笑:“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明明是死敌,没有必要如此和气。”
许夫人被这话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姜三面无表情:“夫人不是来赴约的?时间紧迫,还请夫人屏退左右。”
许夫人心里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百般在丈夫面前讨好,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眼神的时日,咬牙切齿道:“……你们都下去吧。告诉府里人,我今日身上不好,一会儿去消食,路上别有不长眼的触了今日的霉头!”
在场的婢女显然都是许夫人的心腹,默默无言地退下去,执行许夫人的命令去了。许夫人见正厅再无别人,冷着脸对姜三道:“还请带路。”
姜三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放在一旁的檀木桌上,道:“还请夫人带上它。一会儿出门会有只蜜蜂飞,你跟着它就是了。”说完,一跃到了天花板上。许夫人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姜三就消失了。许夫人拿起桌上的手帕,看了几眼,将它死死地攥在手里,推开正厅的门,果然在半空中烛火刚好能照到的高处看见一只蜜蜂。
那蜜蜂怪得很,没有半点声响。许夫人年已不惑,灯火又昏暗,跟了好一阵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死蜜蜂,自然是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的。
许夫人气青了脸。她还以为这手帕是有什么人不能闻的气味儿,蜜蜂能闻见,这蜜蜂才会在她跟前因着她走。没想到这蜜蜂是死的,想必是这婊子养的小崽子将这蜜蜂系在腰上。这小子在天花板上爬,蜜蜂自然就从他腰上垂下来了。
姜三在高处,听见下方传来丝绢被撕裂的声音,低头见许夫人脸上青筋直跳,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她发现了,心里十分痛快。杀母之仇,以牙还牙,想必是不过分的。
姜夫人生前的种种苦痛,都要让她活着生生受了,才不辜负了她当年的一番好谋算。
只是眼下为了陈珩之,姜三只得和她合作。既然暂时杀不了她,这么戏弄戏弄她,几乎算是善待她了。
一路上姜三都没有见过几个路过的仆婢,想来是许夫人在正厅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许夫人跟着死蜜蜂来到了一处完全没有亮光的房间外。许夫人料到藏玉玺之处不会是什么人人天天都会经过的地方,但还是没想到是这样偏僻之处。
特别是当她适应了这里微末的光线,眯着眼睛把这地方看了个清楚之后,许夫人的瞳孔骤缩,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
姜三在黑暗中跳下地来。他是刺客,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他在天花板上静默地看着这个女人,被裹在和二十年前一般无异甚至还要更为珍贵光鲜的绫罗之中,脸色却在一处灰败无奇的柴房面前如同一朵保鲜许多年的花朵,刹那间凋零腐臭。
这地下府邸是按照地上的襄阳侯府建的。只要能做到,所有房间的布局和布置,几乎和地面上的府邸一模一样。姜三和许夫人都认识眼前这间柴房。只是多年过去,今时今日,已不同于当年当日。
许夫人宛如被一个多年前的恶鬼迎头痛击。这间柴房是她在姜三出生的那一年,趁陈珩之的师傅闭关,襄阳侯被叫去京城述职的时候,令人将刚满五岁的姜三抢到襄阳侯府的地方。
她觉得贱人所生之子,是不配进襄阳侯府的。而以自己的身份,自然也不愿去那贱人的院子里,故而只能在柴房里委屈自己。
那时已经快要过年。深冬的阳光聊胜于无,从天明开始,天上渗下来的光就是深灰色掺杂着一点白光,惨白寡淡。这样的光透过柴房破了口的窗户纸射进来,照出一束满是灰尘的光束,投在五岁姜三的脸上。寒风畅快地刮过,吹得那破窗户纸扑棱乱响。姜三看着身边的这些人,十分疑惑。他明明在大街上给娘买针线,一回头跟着他出来的张茗哥哥和王刚哥哥都不见了。这些人拿着张茗哥哥的汗巾子跟他说,张茗哥哥有点急事走了,让他们来先把他送回去。可是这里并不是他家,姜三刚想张口说话,但他看见面前站的太太,莫名觉得一股寒意贴着自己的骨头爬满了全身,顿时就不敢说话了,只用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位太太。
许夫人裹着银灰妆花缎面火狐裘,领子上火红的狐狸毛衬着她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她身旁有个炭盆,原是仆婢们听说夫人要来柴房,怕夫人冷点的,如今里面还多了一个烙铁。
许夫人抱着婴儿,脸上的表情从阴森转为慈爱。如果不知道许夫人之前的神色,那这就是一个喜得麟儿的母亲该有的神色了。但是许夫人身旁的仆婢都知道许夫人之前的表情,是以这一转换在他们眼中,简直是毛骨悚然。
许夫人几乎是眉眼含笑地端详着这个孩子。他长得多好啊,小脸上满是肉,嫩的跟豆腐似的。眼睛真好看,又大又有神,像极了他的父亲。这嘴也好看,乍一看像他的父亲,不宽不窄;再一看就不那么像了,有些薄,想来……
许夫人脸上的慈爱表情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眼里疯狂的嫉妒和怨毒。这是贱人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的!
许夫人嫌恶地把姜三推到一边的丫鬟手里。她站在一旁,用指甲尖利、蔻丹鲜艳的手,仔细地剥开了姜三身上的衣服。姜三被她的表情吓得下意识地要躲开她的手,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躲得过成人,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仆婢在,姜三最终没有躲过许夫人的手,上身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恰好一阵寒风吹进来,姜三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抱着手臂浑身发抖,心里泛起一阵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听得在场的仆婢十分揪心。
许夫人听见这一声啼哭,并不恼,拿起一旁烧得通红的烙铁,似笑非笑地看着哇哇大哭的姜三。她吩咐一旁的婢女:“把这小孽障给我翻过来!”
婢女不知道许夫人想做什么,愣在原地。许夫人不耐烦道:“愣着干什么?!”
婢女惊得一缩脖子,轻手轻脚地来转姜三的肩膀,想让他转过来,用后背对着许夫人。姜三虽是小孩子,这时候也觉得受够了,一扭肩把婢女的手甩开。
许夫人见者婢女动作轻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婢女不敢抬头,低着头退到柴房的阴影里。柴房外的小厮听见声音,忙进来动作粗暴地硬生生把姜三翻了过来,姜三的肩膀上红了一片。许夫人看了看那烙铁,觉得它有些不够红,又放进炭盆里烤了片刻。姜三十分愤怒,他现在不过是刚开蒙,没学会多少东西,只会几句话,没多想就说了出来。他看着在自己面前的光柱里飞扬的尘埃,用清脆的童音大声道:“你不是好人!娘说……啊!”
姜三的后背一阵剧烈的灼痛。姜三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受过这样的疼痛。他小小的身体疼得几乎缩了起来。但是他想起师傅前几天教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便想忍着不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女人面前漏了怯。但是他刚生出这样的想法,那尚未离开他后背的硬东西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他疼得眼前一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
姜三感受到自己面前的光突然暗了下来。因为疼痛产生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和同样因为疼痛产生的眼泪混在一起,姜三的眼睛此刻几乎只能睁开一条缝。他透过那条缝,隐约看见那穿着华贵的女人站在他刚才看见的那束光里,笑得像朵茎上的每一根刺都淬了毒、沾满血的玫瑰:“你娘交给你什么?说来我听听吧~”
语气冰冷黏腻,让姜三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跟着娘住在一条小巷子里在晚上经常看见的盘踞在院子角落里的蛇。
姜三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当他再醒来时,感觉呼吸略微有些困难,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家里的床上了。
师傅的手臂上绑着透着血色的绷带,靠在床边上,已经睡着了。娘坐在床头,用一个小铜炉熬着药,眼圈是红的,脸色蜡黄。
……
不同于许夫人的复杂反应,姜三看着这间柴房,除了心里浮起的那些回忆外,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时间太残忍,当年鲜活的、鲜艳的、温热的、滚烫的人和事,都在时间这条没有温度的河流里渐渐被洗涮褪色,就算物是,但是当年仅剩的当事人,一个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同样的故事里的恶人,一个在二十年的梦里乍然初醒,才知道真正索命的不是厉鬼,是重复循环的时间。
许夫人摇摇欲坠,看着这座柴房艰难开口:“玉玺…..就在这儿?”
姜三没有回答。许夫人自嘲一笑。是了,从来她弃之如敝屣的,他都视若瑰宝。
姜三上前准备把许夫人的眼睛用布条蒙住。他只想把玉玺给许夫人,然后让她拿去稳住节度使。他这一夜故意耽误时间就是想等节度使回来,听见仆人向他禀报许夫人的行踪,然后引起节度使的怀疑。
但是以节度使谨小慎微的性格,他不会当场把姜三怎么样。更有可能的是,姜三被逼问之后,又会被放回陈珩之身边。节度使拿到了玉玺,朝中已再无能和他抗衡的人,多半就是要在这座刚刚攻打下来、“尚未安定”的城池里,上演一出“尚未剿灭的叛军乱匪”刺杀襄阳侯世子的戏,把襄阳侯世子永远的留在这里成为历史。
而姜三记得,在陈珩之住进校尉府后,他曾在书房中找到了一幅校尉府的暗道图。
想来是襄阳的风水出奇才,襄阳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喜欢学老鼠。
他会骗珩之吃下蒙汗药,将他送进密道里,留下一封信在他身边。校尉府的暗道他已经探过,可以直通城外,这张图他会给陈珩之带上,省得被人发现了暗道。然后他自己易容成陈珩之的样子,假装对“姜三”随意探查节度使住处的行为十分不满,下令让“姜三”在后院中思过,连饭食一概都可以免了。这样一来,“姜三”消失的事情就能掩盖过去。而最后等节度使真的派人来刺杀,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他才是那个真正在乱世中尴尬又危险的襄阳侯世子。
然而,正在姜三拿出布条打算蒙住许夫人的眼睛时,两人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姜三皱了皱眉。许夫人虽然有众多不堪之处,但是治家实在是一把好手。她已经吩咐了这个时间段不许仆婢到处乱走,又怎会有这样的声音传出?
二人仔细听去。这间柴房的位置实在是太偏了,即使院子里已经闹翻了天,在这个角落里听来,不过是像雾里看花一样,听不大真切。许夫人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高声道:“吵闹什么!本夫人还没死呢!”
姜三脸色一变。他听出来那些人喊的是什么了。那些仆婢不知为什么,开始找许夫人了。但是在许夫人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许夫人的影子,一下子失了主心骨,这才慌乱起来。
是什么让这些畏惧许夫人的仆婢这样兴师动众地找许夫人?想必是节度使回来了。姜三虽然预料到节度使会回来,但是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早,自己还没来得及离开这里,当即便再次窜上了天花板。
许夫人看远处已经有火光向这边来,不由得洋洋自得,就像看这小子一会儿如何被节度使收拾质问的样子。她一回头,不见姜三站在原地,顿时气得五官扭曲。
节度使现在在襄阳侯府中是比许夫人说话还要管用的人。不一会儿,喘着粗气举着火把的小厮就来到了许夫人面前,行礼道:“夫人!您……快过去吧!节度使……节度使找您呢!”
许夫人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常高傲的贵妇人神态:“是吗?我是饭后在园子里走着消食,不想就走到这里来了。节度使在哪里?”
小厮刚要回话,柴房外几乎十丈以内就有一声喊:“不必了,襄阳侯夫人就在此处吧。”
几个呼吸间,就有个腰蟒玉带的武将带着举着火把的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那么多火把同时点燃,地下的空气顿时稀薄了起来。地下的建筑在地面上的襄阳侯府内设有通风口,襄阳侯府的通风口里,几乎能闻到松木点燃是特有的松香燃烧的气味。
这自然就是节度使了。节度使走上前来道:“襄阳侯夫人好雅兴,即使处在这样的境遇,也有心思散步。”
“境遇”二字不用多说。许夫人微微一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亡夫还在世时,常以此自勉。我是他的未亡人,他的每一句话我都会铭记于心。”
节度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听懂了许夫人话中的暗示,面上现出严肃的神情,看着面前的这座不起眼的柴房,又看看许夫人。许夫人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节度使沉吟片刻,对身后的人道:“你们都先下去。”
众多的仆婢都行礼退下。只有一个灰衣的小厮反而上前来,垂首行礼道:“夫人。”
节度使不动声色地看向许夫人。许夫人眉心一跳,按捺住自己咬牙切齿的冲动,尽量自然地道:“你来了。”
节度使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他的视线在许夫人和小厮之间扫来扫去,等着看下面的好戏。
此时在场的只有节度使、许夫人和灰衣小厮三个人。许夫人并不打算向节度使解释,只是对那小厮道:“你前面带路。”又一边对节度使做了个“请”的手势。节度使顺从地跟了上去,只是右手悄悄按住了自己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许夫人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两人在灰衣小厮的带领下进了柴房。这虽然是按照地面上的柴房建的,但是地下宅邸多年没有人住,自然不可能在柴房里真正堆满柴。因此柴房之中,也不过是一片落了几指厚的灰的铺地青石板。
灰衣小厮走向柴房的东北角,找到靠着北面墙的第二块砖,伸手按了下去。北面墙的背后发出一阵齿轮交错的咔吱声,从墙的正中裂出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暗道来。
柴房里如今只有灰衣小厮手里的一把火把。火把黄色的火焰在青色的墙砖上跳动,衬得那条暗道越发黑得浓烈,像是一条直通地府的幽冥之路。
节度使看着那条暗道,笑道:“想不到襄阳侯夫人身边真是卧虎藏龙,竟还有这样的人才在。”
灰衣小厮只管弯了腰不说话。许夫人只好笑道:“节度使谬赞,这都是亡夫生前找来的。”
节度使站在那暗道入口处,探头进去看看,就是不进去:“哦?”
许夫人额头上伸出一层汗。她转头看看弯着腰的小厮,心里明白这人是不会说一句话的,只能自己现扯一个谎:“……节度使知道的,亡夫对妾身颇有误会。因此这玉玺的下落,当年并未告诉妾身,而是托付给了一个从小跟着亡夫、精通机关术的老仆。”许夫人瞥了那灰衣小厮一眼,“前些年那老仆寿终正寝,这一手机关术和玉玺的下落,就都传给了他儿子。”
节度使回头看了许夫人一眼,见她说得十分平静,想必是已经提前控制了这小厮的家人,便不怕这小厮捣鬼,于是笑道:“在下无疑窥探夫人家事。既然如此,还请夫人安排。”
许夫人内心松了一口气,面上没有表露半分:“你在前带路,可小心着些!”
小厮忙把腰又弯了几分,带头走入那暗道中。许夫人跟着小厮,节度使走在最后。三人走在那暗道中,只感觉身边越来越冷,仿佛是渐渐走入更深的地下去了。
一路上节度使和许夫人担心的箭矢之类的机关统统没出现。黑暗的暗道里,只有小厮手上的火炬散发着令人感到亲切的黄光,照亮了越往下走苔藓越多的两壁。
襄阳水系发达,看来这暗道是建在某条地下河的附近了。
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火把找出的前方终于不只局限在只有五尺宽的空间里。火把的光像是被更大的黑暗吞噬了,顿时显得没有那么明亮了。火把的光移到左边,许夫人小心翼翼地迈进那个更大的黑暗空间,她身后的节度使与她的谨慎态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两人都进入了这个未知的黑暗空间,那灰衣小厮弯下腰,把火把靠近地面。不一会儿一阵火焰从地面上“腾”地燃起,活物般绕着整个空间烧了一周,在快要烧到节度使的袍角的时候堪堪停下。
原来这是一间圆形的房间。靠近房间墙壁的地上,有一道填满了火油的沟。小厮手里的火把点燃了这些火油,才有刚才那奇景。
房间中央的地面上,是一片十六行十六列的方砖组成的字阵。小厮站在那字阵的边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节度使见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便过去站在小厮身边。许夫人在节度使过去之后,才一步一步谨慎地走到二人身边——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她几乎是踩着节度使过去的脚印走的。
三人站在字阵边上。节度使看着字阵中排列毫无规律的字,皱了皱眉,笑着问小厮:“小兄弟,你知道这是怎么个解法吗?”
许夫人见节度使直接问小厮而不问她,心里害怕节度使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忙道:“玉玺之事是国之大事,耽误不得,你知道什么,就都说出来吧。”
这小厮是换了装的姜三。他当时听说节度使回来,直接在柴房附近找了一个小厮,打晕了换上他的衣服,再趁乱点了火把混进了跟着节度使的仆人队伍里。若是他任由节度使发现许夫人其实并不知道玉玺的下落,难保许夫人不会直接把他和陈珩之供出来。所以他必须回来,陪许夫人把这场戏演完。
姜三看着眼前的字阵,默默无言。节度使以为他不愿意说,正想直接拔出佩剑威胁,没想到耳畔掠过一阵劲风,当即向风来处看去。
只见刚才还像个无嘴葫芦似的灰衣小厮,此时一个旋子跳到字阵中间,灰衣在空中翻飞,好像一只翎羽间落了灰的白鹤。
那灰衣小厮蜻蜓点水般在“肆”字上点了一下,接着又借了青石板的力,再次弹跳起来,拧身一转,落在“风”字上,还没等节度使和许夫人看清他的身影,他的脚尖已经落在了“迷”字上。
不到片刻,那灰衣小厮已经依次踩过了“温”“零”“万”“秋”“堂”字,加上之前的几个字,正好是八个字。
姜三落在字阵外,静静地听着地面下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像是记忆的碎片在相互碰撞,发出最后的琳琅声。姜三记得,自己十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拿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盘子来。那盘子的底部,用珐琅掐出了一个十六行十六列的字阵。上面的字没有什么排列规律,父亲让他和母亲拿骰子往里面扔,最先被他们扔中的八个字,是“肆、风、迷、温、零、万、秋、堂”。
这本来不过是家庭趣事,但是自那之后,父亲就让他牢记这八个字,甚至还常常抽背。
姜三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直到有一天,他看见父亲的另一座大宅子里有一个车队驶出。父亲明显很高兴,带着他去了那座大宅子。
当他看见一件熟悉的柴房时,姜三的后背好像被火烧了一样,那块倒三角的旧疤嚎叫着抽痛,几乎带着姜三的整个后背都剧烈地抽痛起来。
襄阳侯发现了姜三的异样。他弯下腰把姜三抱在自己怀里,把他的头抚在自己的肩膀处,轻声道:“珩儿不怕,这里今天没有坏人了,爹在呢,爹会保护你的。”
姜三的两支手臂,紧紧地环绕在襄阳侯的脖颈上。半晌后,襄阳侯才感觉自己怀里的小身体不再颤抖,冷汗也渐渐歇了,姜三深吸了一口气,稚嫩的嗓音在襄阳侯耳边坚定地响起:“嗯!”
襄阳侯笑起来,手掌轻轻抚上儿子的后背,抱着儿子跨入了那间柴房。
……
廿载兵戈肆,荒村朔风远。日落迷江雾,月升温山泉。溪边千花零,竹里万叶春。待到秋来时,不弃画堂绢。
这是母亲为了帮他记住这八个字,编的打油诗。这几句文墨不通,母亲还因此被父亲取笑了好几天。
房间内,字阵中,升起一个半人高的石台,上面有一个用黄绸包着的三寸见方的包裹。
不用说,这就是传国玉玺了。
许夫人早已在姜三踩那八个字时看呆了,此时见这传国玉玺,倒是不觉得如何惊艳。节度使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几步跨到石台近前,伸手就去拿那黄色的包裹。
黄绸的颜色映在节度使眼中,和房间周围的火光相辉映,节度使的整个瞳仁都被这两种颜色填满了,一丝黑色都见不到。节度使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黄绸,谨慎得甚至要捏出兰花指来。姜三看见节度使这番模样,心下嗤笑一声,正打算继续装聋作哑,没想到节度使把那玉玺剥开之后,只是拿起来匆匆看了一眼,便重新包好塞在怀里,自顾自地沿着来时路就要走。
许夫人和姜三对视一眼,觉得十分奇怪。许夫人想了想,还是跟在节度使后面出去了。姜三不知道节度使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跟着出去了。
姜三捡起地上的火把,在火沟的火焰上把火把点亮,顺着暗道回到了地面上。姜三刚出了柴房,就听有个声音从高处传来:“放箭!”
许夫人走得慢,姜三出来时她也刚到柴房外,听见这一声“放箭”,顿时明白了,当即抱着头慌乱蹲下,眼神怨毒地盯着姜三。
姜三这时明白了,当即就想退回柴房去。他才刚刚向后一退,立刻就从柴房后冲出来十几个装束熟悉的人,将姜三挡在柴房前。
他们的装束,是姜三在还没有成为北斗七位之前穿的刺客服。姜三的嘴角泛出冷笑,他抽出腰间的匕首,直接冲了上去。
这十几个刺客原本觉得姜三可能会采取不那么激进的方式突破,没想到他直接就冲了上来,顿时有些手忙脚乱。而姜三只是一个人,他的身边最多可以容纳四个人,再多就要在他身边围第二圈了。而这些刺客人人都想单独杀了姜三领功,又怎么会甘心在外围掠阵,替别人做嫁衣?
姜三冲到守在柴房门口的两个刺客面前,在还有半步的时候突然弯腰,左手上多出一把匕首,双手都拿着匕首向两刺客的腰间划去。这两个刺客反应不错,一个用剑挡住了姜三,另一个向左边一闪让过了姜三的匕首。这一闪,就让姜三身边有了空隙。姜三没有等着杀他的刺客来补上这个空,而是自己占了那刺客腾出来的空间,匕首闪着寒光的锋刃对着那刺客的脖颈而去。
那刺客这次没反应过来。姜三的匕首带起一条细细的血线,飘洒在刺客的身上、他身后的墙上和姜三的脸上。刚才用剑隔档姜三的刺客一剑向着姜三的后心刺来,姜三没躲开,但是在那剑尖刺进后背一寸时,自己向前扑倒在刚刚死去的刺客尸体上,迅速转身回手一匕首插在身后刺客的小腹左边,从左向右一划,顿时那刺客便被开了膛破了肚,粉红的肠子和瀑布似的鲜血撒了一地。
姜三把那人的肠子用匕首的柄戳回他肚子里,顶着一头一脸的血,站起来,连雪亮的匕首上都覆满了血液。姜三此刻全身上下,只有眼白和牙齿还是白的。
姜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液,一手拿着一把匕首,站在两具尸体旁边,静静地等着下一个。突然,他的视线中出现了几点蚊子似的黑影。姜三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发现那黑影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多了。
姜三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刚才那人的剑上有毒。姜三的感官仿佛一瞬间被放大了十倍,他后背的伤口不要命似的疼起来,让姜三想到了他五岁那年的烫伤。
他的鼻腔间全是血液的腥臭味。这次就算是在刺客的生涯里,也算得上是十分糟糕的经历了。而姜三在上次攻城时烧过那面帅旗之后,就对血腥味变得敏感了起来。姜三现在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自己吸入的是血液而不是空气。
姜三刚才残忍的杀人方式成功地镇住了其余的刺客。他们围在姜三周围,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一个个都畏缩不前。姜三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道,很好。
这样才方便他逃走。
姜三不动声色地向着柴房的门移动。这些刺客头上戴着头盔,背上应该是穿了背甲,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放箭。姜三刚才杀了两个人,没顾上挡箭这事。他从地上的尸体中随意挑起一具,把它扶在自己面前。尚且温热的尸体上没有多久就插满了箭。
姜三的手臂上也中了几箭。他顾不上将箭拨出。现在他只想快些出去,去校尉府看陈珩之怎么样了。
既然节度使已经拿到了玉玺,可他不想把自己偷拿玉玺的事让别人知道,也不想有个碍事的襄阳侯世子活着当自己的路,那么最干净利落的办法,的确就是让所有知道这两件事的人死在这里。
节度使未必知道姜三才是真的襄阳侯世子,不过姜三知道了节度使盗取玉玺之事,也是节度使本来就要杀的人。姜三低估了节度使对权位的渴望。
姜三瞥了院子一眼,只见许夫人已经全身是箭地倒在了地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的头越来越晕,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姜三突然把面前插满箭的尸体向距离柴房门最近的刺客抛去。那刺客一剑将那尸体劈开,自忖姜三应该还没有闪进柴房的门,定睛一看,他身边的刺客都已经抢进了柴房的门,当即在心里痛呼一声“失策”,忙跟着进去了。
姜三的头晕在加重,而这件柴房实在和他记忆里的样子太像,姜三的头现在晕上加疼。他咬破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嘴角处滴下鲜血,在满是灰尘的青石板上烫出一个个圆润的深色点迹。
滴答。
廿载兵戈肆。
姜三匕首一挡一个刺客砍向他肩头的剑,一仰身从剑下伸手,一刀封喉。
滴答。
荒村朔风远。
姜三把这刺客的尸体踹向旁边的刺客,趁着一旁的刺客被尸体砸得脚下不稳之时,从那刺客的身旁掠过,带来了一阵风,带起了一条血线。
滴答。
日落迷江雾。
那两个刺客的尸体倒在柴房的青石板地上。他们后面的那个刺客,用□□瞄准姜三的心口处射出一箭。姜三再次向后倒去,脚下却一个滑铲,刀锋绕过刺客的脚腕。刺客脚下不稳,向前扑倒。姜三的匕首只是放在了刺客倒下时的必经路线上,就像刺客自己要碰上姜三的刀一样。刺客扑倒在地上,身下流出的不仅有血液,还有内脏。
滴答。
月升温山泉。
姜三从地上一跃而起。下一个刺客正打算从高处给姜三致命一击。姜三跃起得太突然,刺客没有跟上姜三的动作,原本打算捅在姜三后心处的刀只好捅进了姜三的大腿上。这时候这刺客感受到了姜三之前把一个人开膛破肚时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滋味。他也被姜三的血溅了一身,只是看起来姜三流的血并没有已经作古的那位仁兄多。
姜三不为所动,神情上甚至还轻松了一些——这两刀带来的疼痛,使姜三从没完没了的眩晕中清醒了一瞬。姜三精准地从高处将匕首投向这位刺客的咽喉处,一刀洞穿。
姜三落地,捡起插在青石板上的匕首。
滴答。
溪边千花零。
姜三感觉毒素应该已经在身体里扩散开了——他甫一落地,眼前就已经全是大片大片的黑影。他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摇晃,只能追求尽快地蹲下把上一个刺客手中的□□捡起来。现在,他身上的疼痛虽然能让他从眩晕中暂时清醒,但是,随后毒素会把疼痛放大,反而加重了他的眩晕。
姜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下一个刺客看准时机,一脚踹在姜三的小腹上。姜三被踹得飞出两丈,撞在柴房的墙上,这一下不仅姜三的眩晕加重了,他后心处的伤口再次嘶吼着疼痛起来。
姜三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在那刺客走到他近前的时候,他终于抬起□□,靠着这一次三发的弩箭把这刺客钉在了原地。
刺客的身体缓缓软到,压在姜三身上。姜三的大脑中此时仿佛有两把刀,一把是致他昏迷的钝刀,慢慢悠悠地磨着他的神经;另一把是锋利的柳叶刀,每一瞬息都是千招百式,疯狂地在他脑子里收割所剩不多的神智。
滴答。
姜三的嘴角滴下一滴血。
竹里万叶春。
最后一个刺客缓缓走近姜三。他并不着急杀死他,在他看来,这人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姜三看着他走到离自己还有三块青石板的位置,右手颤抖着摸向自己身下。那刺客停了下来,歪着头看他,似乎正在提防他的突袭。
姜三现在睁眼,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摸到了一块略微比其他砖块高的砖,向下一按,那刺客脚下的青石板向下裂开。那刺客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摔进了地下,从地下穿来刀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那年襄阳侯带姜三再次来柴房,不仅告诉他传国玉玺在哪里、怎么找到它,还告诉他,如果许夫人再次把他带到这里来,他可以利用这座柴房保护自己。
没想到,一语成谶。
姜三在最后一个刺客倒下的时候,眩晕感和疼痛感混杂在一起,像雪崩时的雪一样兜头向他砸下。姜三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姜三感觉嗓子处一阵难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张口,就感觉一股灼热的气流被自己吸入了肺里,顿时咳得更难受了。姜三记忆深处的那个夜晚再次袭来,他浑身一颤,被鲜血糊起来的眼皮奋力睁开。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这时候他的视线反而比昏迷前干净许多。姜三十分珍惜这干净的视野,提起力气把自己身上的尸体推开,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柴房的东北角走去。还没走两步,眩晕感再次袭来,姜三腿一软摔在地上,只能趴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向东北角爬去。
他又伸手按了一遍之前带节度使他们去找玉玺时按的砖。和地面垂直的青石板并不受高温的影响,还是向两边裂开。姜三趴在地上,只觉得地面的温度高得可怕,自己就像是一个煎鸡蛋,只是还没煎熟。
姜三再次提起全身的力气,撑着地面,蹭着墙壁站起来,伸手用力去摸暗道右边的第一块砖,用尽全部力气将它按了进去。一阵属于地下的阴冷气息从暗道侧面新出现的洞口上散发出来,对身处火场的姜三来说,这不啻是奢侈的享受。
姜三几乎是顺从自己的本能爬进了那暗道。暗道中暗无天日,好在没有岔路,姜三只需要顺着暗道不断向前爬行即可。当时襄阳侯修暗道的时候,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的幼子逃生时间太长,把这通向地面的暗道角度修的十分陡。姜三一路上只顾着向上爬,下巴、脖子、手腕、手肘,每一处都被青石板蹭掉了三层皮。
姜三疼得恍惚,竟然有心思腹诽自己:恐怕这条密道的每一块砖上,都有我的血吧。
恍惚完了,姜三又想到,陈珩之那边,多半是同时遭到了节度使的突袭。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姜三此时中毒的症状可能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有所衰减。他每爬一步,身上的伤口就要被青石板上的没有磨平的石棱子割一下。姜三只觉得,当时中毒时脑子里的那两把刀,应该有一把转移到了身体上。
在黑暗中的姜三,心急如焚,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他只知道当自己重见天光时,应该是一个冬天的黄昏。
只有在重见天日的时候,姜三才知道,原来那毒素确实是对他做了不少事的。
比如,他现在看着西边,只能看见一片橙色和一片灰色。橙色的是晚霞,灰色的是房子。
其他的,顶多就是橙色和灰色的相互覆盖的部分,那是洒满夕阳的房顶。
姜三伸手向前,脚下十分着急,大步大步地往前走;手上十分仔细,不论碰到什么都要摸一摸。幸好襄阳城重建还没有多少时日,现在城中偏僻的小巷里是没有人的。姜三凭借自己的触觉和听觉,听了许久也没听到有人的脚步和说话声,觉得自己像是在襄阳侯府西边的一条小巷里。
姜三努力将现在自己模糊的视觉发挥到极致。他辨别了一个方向,顺着一座医馆后门的石狮子爬上了房顶——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这副尊容必然会引来旁人的好奇,若是节度使的人还没撤干净,这就麻烦了。
姜三站到房顶上,感受着冬日随便一吹都很凌厉的风,缓缓地趴下,趴在屋脊上迅速地向校尉府的方向爬去。他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能允许他像从前一样在屋顶上来去如风,他甚至连在屋顶上站稳都很难做到。他就算是出来了,也只能用在暗道里的姿势在屋顶上爬行。
姜三每次换方向时,都很害怕自己找错了方向。终于,姜三在爬过一个屋顶时,不小心一脚踩到了瓦缝里。姜三没有听到一般人家应该有的惊呼,反而只有风声在他耳边晃晃悠悠。
姜三觉得不对劲。他把腿拔出来,侧耳细听,在忙碌的风声里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子珩?”
姜三猛然想起,他那天在屋顶偷看陈珩之和节度使的宴会时,好像确实没把瓦缝盖好。
姜三浑身的血液在冬日的寒风里仿佛沸腾了起来。他放下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像摊烂泥一样顺着屋顶滑下来,重重砸在那屋子的前面空地上。
姜三顾不得头昏眼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那屋子里冲。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子珩?”
姜三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眼下有多么狼狈,但是全身上下的痛楚都在提醒他,他到底有多么不体面。姜三还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跑去。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黑色的厅堂里倒着许多人形。而厅堂正中央,有个白红交加的人影,拄着一个长条形的、还在反光的、插在黑色的太师椅上的东西,坐在椅子上。
姜三知道,那就是陈珩之。
姜三跑到陈珩之跟前的时候,实在没收住,整个人扑在陈珩之怀里。陈珩之极低地闷哼一声,姜三忙手忙脚乱地要从他怀里起来,反而被陈珩之抓住了手。陈珩之很轻很轻地在他耳边笑了一声,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子珩,我就知道是你。你怎么了?”
“.…..”姜三想要张口说话,张了几次愣是没说出来,急得脑门上一头汗。他听见陈珩之笑道:“你急什么?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这些话我们都可以以后慢慢说。”
姜三模糊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陈珩之的轮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听陈珩之说完这句话,他竟然觉得自己身上的伤都不怎么疼了,连头都不怎么晕了。
就是视力还没怎么恢复。
姜三冲着陈珩之笑一下,示意不用担心自己。陈珩之好像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姜三感到十分疲倦,但是他面前是陈珩之,他又觉得很开心,于是心满意足地靠在陈珩之的肩上,合上了满是血丝的眼睛。
姜三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美梦里。他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么好的梦。梦里,他和陈珩之好好地在襄阳侯府外的那座小院里,长到弱冠之年。父亲和母亲在他们弱冠的那一天,坐在厅堂里。那是一个春日,阳光被丁香的细碎花影摇得凌乱,海棠开得正好,温柔地和春风寒暄。芭蕉透着新绿。他们的师傅坐在父亲母亲身边,胡子全白了,笑着看他们行礼。
父亲先让师傅给陈珩之起字。师傅笑着捻着胡须:“君瑜的字,是不用取的。他被我捡回来的那一天,襁褓里就放好了写着他姓、名、字的纸条。听好了,你父母想必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如玉君子,所以给你起名‘君瑜’,希望你用行动践行君子之道,起字‘行之’,你可听明白了?”
陈君瑜跪在堂上,玉冠白衣,眼尾带着春风的暖意,眉峰却是剑刃的锋利。少年人意气风发,像棵在春日的阳光里随意而开却又风姿卓绝的玉兰,对师傅一揖:“徒儿明白。”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笑道:“这确实是好字,配得上君瑜。子珩,你可知道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赵子珩和陈君瑜一同跪在堂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道:“我想……成为能和行之并肩的人。”
父亲笑了:“哦?那你觉得,自己的字应该叫什么好?”
赵子珩正低头思索,突然鼻腔里全是浓烈的烟雾,他被呛得咳嗽起来。他惊讶抬头,看见父母师傅已经全部消失,不知道去哪里了,自家的正堂上全是人体的残肢。他惊惶起身,转头,看见陈君瑜站在自己身旁,温柔又遗憾地看着自己。
赵子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想问陈君瑜发生了什么,然而一张口就被烟雾呛得说不出话来。他被呛得涕泗横流,突然有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嘴唇上多了皲裂又温润的触感。
赵子珩睁大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自己面前的是陈君瑜的脸。这张脸从没改变过,但也从没有这么近过。
赵子珩安静地红了脸,他不想推开陈君瑜。陈君瑜放开了他。似乎火已经烧到了房间里,两人之间升腾起灰色的烟雾。赵子珩伸手去牵陈君瑜的手,却牵了个空。
赵子珩没有意识到什么,他继续向前一步,再一次去牵陈君瑜的手。这次还是牵了个空。
赵子珩有些着急,他不断地向前去拉陈君瑜的手,不断地拉不到他的手。两人之间的烟雾越来越浓,到最后,赵子珩几乎是站在一片铺天盖地的浓烟里。他拼命狂奔,在烟雾里忍着肺里的灼痛感,疯狂地寻找陈君瑜。他猛然瞥见雾的一个方向有光,他依稀记得,陈君瑜是爱光的,于是向着有光的地方冲去。
赵子珩憋着一口气冲进了光里。他终于进到光里时,肺部已经疼得无以复加。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弱冠时父母和师傅给自己取字的场景。只是原本跪在堂上的陈君瑜,不见了。
堂上的父亲带着慈爱的笑意,问他:“子珩呢?你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子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爹,行之呢?”
父亲恍若未闻,还是那样笑着:“你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行之呢?他明明在这里啊,你们看到他了吗?”
“你觉得自己……”
“行之!行之呢?!”赵子珩冲到父母面前,拉着母亲的手:“娘,你告诉我,行之去哪儿了?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然而母亲朝他温柔地笑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赵子珩眼前的场景忽然一换,母亲的手在他手里烟消云散。赵子珩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一转头,又看见烟雾里有个人影,影影绰绰地很像陈君瑜。
他的肺又开始疼痛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向着陈君瑜跑去。但就像之前一样,陈君瑜就像个幽灵,赵子珩怎么也追不上他。最后赵子珩又来到他行弱冠礼的堂上,这次他拉着父亲的手追问,父亲没有理会他,只是一直问:“你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子珩崩溃地甩开父亲的手:“我说了,我想和行之并肩!可是行之呢?!行之呢!”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的烟雾又开始升腾,这次赵子珩没有再四处奔跑。他想,行之不是就是这样消失在烟雾里的吗?
如果我也这样消失在烟雾里,是不是就能见到行之了?
赵子珩在浓烟里,快乐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意识像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里,只是时不时耳边会有一些声音:
“你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