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传》紫墨海

1、第一章 难产

　　深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倾盆大雨哗哗地下，狂风像失去控制的疯子，暴烈肆掠，夹着雨水狂扫着人间，所到之处，遍地是断枝碎瓦，一行雨夜骑士，从城外疾驰而来，顶着风雨，丝毫没有减缓速度，奔腾的马蹄声被雨声遮掩，转瞬到了白家府门前。
　　“砰砰砰——”
　　“砰砰砰——”
　　大门被拍得山响，在风雨声中格外刺耳。
　　“——谁啊？？奶奶的，什么时候了，尽添乱！！”
　　老李顶着暴风雨，刚刚把郎中送进二院，身上的蓑衣还没脱，远远听见门口的声响，拧着眉，骂骂咧咧地赶去开门。
　　“老李，是我们！快开门！”门外是一道粗声粗气的熟悉人声。
　　“这，这是——”
　　老李一愣，手比脑子反应快，飞快地拨开门栓，打开了大门，一行牵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人簇拥着中间的青年鱼贯而入。
　　“二爷！”
　　远在京城的人忽然出现在老李眼前，老李简直不敢相信，颤颤地喊了一声。
　　青年头上戴着斗笠，然而根本没有作用，头发一缕一缕地搭在胸前，脸上身上全是雨水，一双眼浸在黑夜中，冷得像寒冰。
　　谁也没有搭理老李，青年疾步往二门赶去，一行人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分成几队，眨眼间就消失在老李眼前。
　　老李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也太巧了，希望来得及。”
　　白家二门内此时此刻也是一片兵荒马乱，人影晃动，暴雨寒风中几盏灯光明明暗暗，摇摇摆摆，好似下一秒就会熄灭。
　　清风苑里，一声高一声低的惨叫便没有停歇，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一盆盆血水运了出来，触目惊心，一盆盆热水又送了进去，个个都是两股战战，心惊胆颤，只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盼着里面的人顺当生产。
　　“老夫人，恕婆子无能，”一个婆子满头大汗地掀起帘子，对屋里的老夫人道，“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孩子就是没有动静，姨娘已经力竭了，水也快流尽了，再勉强下去，恐怕……”
　　老夫人失神了一瞬，捏紧了手中的佛珠，半晌，颓然道，“保大人！”
　　她侄女命苦，却是她做姑姑的对不住她，这时候还有什么可矫情的？跟她血脉相连的毕竟是她侄女，至于小的，便是生下来了，天然便是不为父族所喜的苦命庶出，她那继子，将来可不会缺身份高贵的妻子诞下的孩子，既明知前途堪忧，倒不如就此回转，不走这一趟人间，总之是她对不住孩子，回头她就去点一盏长明灯，给这孩子积点福德，下辈子也好投生到和睦的好人家去。
　　“姑姑，姑姑……”
　　房间中，响起虚弱的喊声，老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含泪冲进产房，只见产褥上面如金纸的小女子，气若游丝，一双温顺如羔羊般的眼眸，眼神仿佛已经涣散，却朝着老夫人的方向，茫然而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哀哀切切地。
　　“——姑姑，帮帮我，我要孩子。”
　　老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个傻孩子，这是不要命了！
　　真真是孽缘！！
　　“去熬一碗催产药。”
　　稳婆松了口气，做主的人松口了，她们下面的人就好办了，她也不是什么黑心肝的，便是为了自己手中少出点人命，积点阴德，但凡有一星半点机会，也是希望大人孩子都好好的，只是这姨娘不是正常生产，自己身子也孱弱，能好好把孩子怀到七八个月，已经十分了不得了，临了却大雨夜摔了一跤，真真是时也命也。
　　一碗催产药很快灌下去，稳婆利索地往人嘴里塞了一块人参片，一边念叨道，“姨娘，不是小人说话不中听，这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哆嗦了，您千万加把劲！小人不是吓唬人，孩子在肚子里闷久了，多半会变傻，您多想想孩子啊！”
　　不知道是稳婆的哪句话起了作用，本来精神已经涣散的小女子身体微微一震，忽然又使起了劲，稳婆也顾不上别的，上手在小女子的肚子上按揉起来！
　　房里的人随着小女子的身体变化忙得团团转，老夫人一直守在小女子身旁，再不肯挪步，谁都没留意到，院门外杵着一道身影，淋着雨，默默地，听着那一声长一声短的惨叫，从尖锐到嘶哑，到虚弱，渐至无声。
　　青年一动不动，像一尊僵硬的雕塑，侍从也不敢开口劝他，只好陪着他立在风雨里，心中不断地祈祷。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雨都停了，天地间一片静谧。
　　天光破晓，草木清新，湿气蒸腾，一缕阳光，刺穿了黑暗，院子里，骤然响起了一声极长极亮的婴啼，“哇哇哇——”
　　……
　　产房里血腥气越来越重，稳婆紧张地守在床边，脸色并不好看，刚当了娘的小女子裹着防风的额带，无力地仰躺着，嘴唇惨白没有血色，眼睛却反常地明亮，亮得像燃烧着灼灼火焰，透出不详的光芒。
　　她垂头凝视着怀里小小的襁褓，一手吃力地拢着，脸上漾着心满意足的笑，一寸一寸地拿眼神描摹着孩子的五官，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姑姑，你瞧，她真健壮，我再没什么可担心了。”
　　老夫人瞅着侄女灯尽油枯的情状，忍着锥心之痛，虽无心去看孩子，却不忍拂了侄女的心意，探头瞧了一眼，“真是老天保佑，虽不是足月出生，瞧着却比寻常足月孩子还要健壮，你可以放心啦。”
　　“是啊，我可以放心啦。”小女子喃喃地道，盯着孩子玉桃一般的小脸，紧闭的双眼，忽然落下泪来。
　　“我是伴不了她长大啦……姑姑，你帮我好好照顾她啊……将来，将来她长大了，让她代我孝敬您……”
　　老夫人呸了一口，骂道，“你说什么胡话，谁的孩子谁疼，这是你千辛万苦诞下的骨肉，你不尽心谁尽心？我老了，还能看顾你们几年？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立起来！”
　　“姑姑，你说得我明白……我早就想通了……可已经迟啦——这都是命！”
　　她泪眼婆娑，看着老夫人，她姑姑不欠她，说到底，是她自己糊涂了，信错了男人，她便是拿这条命，填了犯的错，可孩子无辜，错投了她的肚子，将来还不知怎么艰难，她已无力再为她布置什么，亦不信那个将被称之为“父”的男人，只能盼着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能给予孩子一点点慈悲。
　　“姑姑，我不能让我孩儿生辰即母亲的忌辰。千错万错，是我太过糊涂。这辈子对不住您的地方，只能下辈子还了。”
　　老夫人本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这会儿心里已经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哭道，“你这孩子，偏偏这时候醒悟，但凡早点想开……你怎么这么命苦？”
　　但凡早点认清继子的无情，凭自己的身份，也能给她另找一条活路，偏偏有了孩子，偏偏难产了……
　　姑侄俩对坐流泪，谁也没注意到，襁褓中小小的孩子，紧闭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这本存稿多一点，先写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