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肤浅,懵懂,综合征 ...
-
拉拉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米娅的心情。
拉拉和沃尔夫是同年进的研究所,那时沃尔夫还年轻,还是个爱打扮的小伙子。他绑着个微卷的小辫子,发色浅淡,肤色苍白,穿着件淡粉色的t恤,竟然毫无违和感。
那年拉拉也年轻,哪里受得了这个,这简直就是做梦的模板。
不过没过多久,拉拉对沃尔夫的感情就变成了每天都想拿生化锥捅死他。
是的,沃尔夫出言不逊不是从在实验室有了多久多久资历开始的,他从一开始就口出狂言,从第一天就教训前辈。
拉拉相信,很快米娅就会后悔自己做出这种论断。
她不回应米娅的疑问,只刷卡开门,高声道:“伙伴们,有空停一下吗?我把新人带过来了,打个招呼呗!”
实验室内发出友善的起哄声,有人捧场说着“欢迎”。
米娅站在门外略有迟疑,但拉拉不停催促她“快进来呀”,于是米娅便也不得不跟进来,站直身子,很有礼貌地低了低头:“大家好,我是米娅,毕业于常青藤大学化学系。”
大伙儿依旧很客套地起哄,称她为“东方小可爱”。
而沃尔夫对米娅的无情打压,从她踏进实验室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常青藤大学的实验室,不穿实验服就可以进吗?”
室内立刻安静下来。
米娅看向沃尔夫,即便木讷如她,也分明地感受到了这个人庞大的愤怒。
她咽了口唾沫:“不可以。”
沃尔夫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仪器:“那为什么你就这样进了国联化研所的实验室?同样是实验室,这二者有什么不同吗?”
米娅略一迟疑——她想说是拉拉催促自己进来的,但是在饮品店的经历告诉她,有时说出实话会令旁人格外难堪。
于是她只得回应道:“对不起先生。我今天是来提前参观,并不做实验,所以……我没有穿实验服。”
托马斯在一旁听着,手心里逐渐捏了把汗,他不明白这姑娘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按他对沃尔夫的了解,由于这姑娘一再顶嘴,沃尔夫的怒火差不多烧到了八级。
沃尔夫说:“你回去写封辞职邮件吧,发送给我,抄送皮克西西先生。”
故事开始了吗?
故事结束了。
拉拉多年来积累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沃尔夫,你适可而止一点吧!皮克西西先生已经在你的事上分了不少神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沃尔夫依旧紧盯着眼前的屏幕:“我在教育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上也分了不少神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把我的时间都用在实验上呢?”
拉拉拍桌:“皮克西西先生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吗?这些新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吗?你要是不想要助手,明明可以提前向皮克西西先生声明!”
“15.3。”沃尔夫输入数据,终于得空从实验中抬头,“实际上我和皮克西西先生严正声明过我不需要助手,但他不认可——还有,你的离子瓶快炸了。”
砰——!
同一时间,随着拉拉的离子瓶炸裂,远在南半球的吉利斯岛,也发出了类似的巨响。
那一天,在S星南侧方位的达鲁星,用地心辐射波轰击了S星的吉利斯王国。
*
网络四通八达的时代,信息可以飞速传播。
但是如果高层希望封锁网络消息,却也不难。
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网络上与“吉利斯”、“达鲁星”相关的关键词被完全屏蔽,海量信号被拦截在半路。
于是南半球位于吉利斯王国附近的地区以为,这只是一场地震,或一场海啸。
至于远在北半球的奇斯卡市就更加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在国联化研所的走廊里,拉拉和其他研究员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离子瓶为什么会爆炸,沃尔夫站在人群一边一言不发,米娅站在人群另一边面无表情。
看来第一天入职就不是很顺利。先是没穿实验服挨骂,然后又因为离子瓶爆炸惹得一屋子刺激性气味,不得不跑来走廊避难。
不过这样的不顺利,米娅已经比较习惯了。
由于不了解这间实验室的风气,米娅很难理解拉拉他们的紧张——区区小型爆炸实际也不是什么大事,最优秀的化学家都有炸实验室的时候,这事儿很正常。
所以他们为什么这么严肃呢?这就是高级研究员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吗?
米娅心里肃然起敬——这么说来,自己不穿实验服就进实验室的行为,确实是很过分。
她心里泛起淡淡的忧愁,同时又有着大大的迷惑。
如果她没记错,自己应该是隶属皮克西西先生名下的研究员,所以这位沃尔夫先生应该不是自己的直系上司,他应该没有开除自己的权力。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让自己去写辞职信呢?
米娅隔着人堆看向那位高大的先生。
28岁的人,按理说年纪也不算大,但这个人的身上却有着明显的风霜感。
比如眼神中的疲态、比如显然不再活泼的肢体动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老成”。
他的身体机能似乎已经过了某个分水岭,在那之前成长,在那之后衰退。
看来岁月公平,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终究过了他最好的年纪。
米娅以往在学校里见惯的是二十出头的明朗少年,这位先生身上有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气息。
但依然赏心悦目。
*
这就是米娅看人的方式,无关人品、性格、能力、才华,哪怕是一个刚把她臭骂一通的人,她会评价的也只有外表。
可以说,她与人的交往,十分类似于普通人和盆栽的交往。
—你看墙边那绿萝怎么样?—不错,长得挺好,叶子绿绿的。
—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不错,长得挺好,眉清目秀的。
米娅十分“肤浅”。她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此生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很有内涵的女性了。
这样的“肤浅”不仅表现在看人方面,语言方面也是一样。
她永远只能听懂字面意思,举个例子来说——“我的心头小鹿乱撞”,这在米娅听来是句十分血腥的话。
这事情很讽刺,米娅出生在文化底蕴浓厚的东方,却有着天生学不了文学的情商。
是的,米娅的“肤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肤浅,而是一种名为“大脑皮层k区残缺综合征”的疾病,是一种理解能力上的障碍。
由于对日常生活影响不大,患病概率极低,所以至今尚没有较好的医疗手段。
她是真的没怎么挨过骂吗?并不是。
实际上她的导师霍夫曼也不是位好脾气的主儿,只不过霍夫曼教授再怎么凶神恶煞,也总不会用一些低俗词汇去谩骂自己的爱徒。而对于只能听懂字面意思的米娅来说,事情就是——教授十分生气,但并没有骂我。
这反而使得霍夫曼教授十分喜欢她。
霍夫曼早已对批评几句就哭哭啼啼、陷入自闭的学生无可奈何,逢人常拿米娅来举例子:“以前我喜欢那些认真严谨的学生,但后来我发现,这些年轻人越是对自己高要求,就越是受不得批评。现在我选学生,就想要像米娅那样的,你把她臭骂一顿她还感觉不到,那样我就很放心了。”
所以当皮克西西先生向霍夫曼教授打听,询问这位女学生能否忍受那种带有些许侮|辱性的严厉时,霍夫曼教授便摊手说:“我想,她很难感受到对方在侮|辱自己。”
在后来的面试中,皮克西西先生也获得了很直观的感受——这个女学生虽然能够对大多数科研问题对答如流,但是在回答生活、理念相关问题时,只能答出一些极其官方的套话。如果被问到她没有准备过的问题,就会突然陷入沉默,神态焦灼,缄口不言。
皮克西西误以为她是紧张,便呵呵笑着缓解气氛:“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怕我的学生呢,你关于学术问题的回答已经很优秀了,我只是想再和你多聊聊。”
而米娅眯着眼睛,一贯是以不会出错的礼貌来开头:“对不起,皮克西西先生。我很难随机地回答这类问题,我怕我说话会冒犯到您。我很抱歉。”
皮克西西确定她一定是紧张了:“哈哈,怎么会呢,我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要紧张,你坐下喝口茶吧,我看你一直眯着眼睛,是灯光太强了吗?”
米娅忙说:“不是的,先生。是您头顶的反光恰好闪到了我的眼睛。”
她的情商不是说很低,而是没有。
相应的,她也很难感受到周遭气氛如何,所有寒暄、幽默、客套,都会被她当真。
你以为这会导致米娅在人际交往中寸步难行?错!
她反而因此有了一种逆天优势,那就是稍稍熟悉她的人都会知道,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定都是真心话。
这就是为什么霍夫曼教授会介绍称,他的这个学生“最擅长”与人相处,从不与人起冲突。
你问她“我今天头发剪得好不好”,她说“很好看”就是真的好看,绝不是奉承;她说“不好看”也不会掺杂嫉妒、嘲讽等的成分,就真的只是不太好看而已。
稍微了解她的人都会明白,她并不是出于恶意而说出令人不快的话。即便有些话听着的确让人不舒服,但米娅的同学们——那些受到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很难因此迁怒一个说话真诚的小可爱。
何况米娅家教很好,总是给人以绝对的礼貌,来弥补说话“不中听”带给别人的困扰,这就更没什么可指责的了。
即便有人确实因为米娅的冒犯而火冒三丈,阴阳怪气地对她冷嘲热讽,也总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为那些冷嘲热讽,她大多听不懂。
当然,这种障碍带来的烦恼也是有的。
在米娅小时候,她的症状比现在重得多,说她像块木头完全不夸张。那时最大的磨难就是,她的文科成绩永远倒数第一,因为她永远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文章来。
小朋友们也不怎么和她玩,因为她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位子上——这倒无所谓,米娅本来也不喜欢与人交流,能让她安静地发呆对她来说就是最快乐的。
至于为何从未因此被校园暴力,据米娅的妈妈分析,或许是因为米娅发呆时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凶巴巴的,实在不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好在,随着在成长过程中积累了一定的“生活阅历”,近年来米娅的症状比年幼时已经有所减轻,或者说是“稍稍变机灵了一点”。
比如之前在沃尔夫质问时,她没有直接说“我考虑过实验服的事,但是莱纳斯小姐不停催促我进来”,这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超越自我的巅峰时刻。
至于来到走廊之后,由于已经不再是众人的视线焦点,米娅很快便进入了一贯的神游状态,完全听不见身边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