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踏雪泥》何所往

12、瞽人

　　（十二）

　　月桂楼天字号房。

　　姜涞喝了小半壶龙井，总算抚慰平息心头的燥意。
　　身旁怀南给他斟茶，小心翼翼地问，“少爷近日是不是上火了？”

　　闻言，姜涞瞥他一眼，低声道，“你也觉得我这两天脾气急躁？”

　　怀南轻嘶了声，无比实诚地道，“有点。”

　　“哎。”姜涞无奈地叹息，揉了揉额角，“我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自从系统说不再管他当皇帝的事儿，他现在看狗皇帝哪哪都不顺眼，恨不得现在就把皇帝踹下龙椅。
　　可自古以来，哪有事情是着急就能办成的。

　　怀南熟练地帮他按着肩膀，徐徐开口，“小的斗胆说两句，谢大人好像还真有点不一样。”

　　尤其是谢玉蛰每每看向他家少爷的眼神，无论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妥妥地就是在看自己的心上人。

　　或者说，先前他觉得谢玉蛰那双眼睛生下来就自带三分薄薄的雾，猜不透雾里真意，可现在他看少爷的目光真诚干净，叫人半点防备不起来。

　　“他也就能骗过你了。”姜涞轻轻笑着，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啊，跟谢玉蛰的段位差十万八千里呢。得了，别按了，叫人上菜。”

　　怀南抿了抿嘴，“是。”

　　不一会儿，月桂楼的小二鱼贯而入，奉上一碟碟精致佳肴。
　　小二绘声绘色地形容起来，“给世子爷请安，这是我们月桂楼新上的鱼饺儿，用的是清早刚从淀运河捞出来的鲮鱼，再把身上那片最鲜最嫩的肉去骨切片，反复锤砸碾平做成面剂子，裹上虾仁芫荽，蒸熟了晶莹剔透，吃进嘴里那叫一个香！”

　　姜涞被他说动，还真觉出几分饿滋味来，举起筷子刚要开吃，忽听门外一阵吵嚷声响起。

　　“告诉你们掌柜的，我家王爷等了半晌了，再不把饭送进来，你们的狗脑袋就甭想要了！”

　　大清早的，谁搁那吵吵闹闹的，吃个饭都不安生。

　　姜涞压了压眉，给怀南递去一个眼神。

　　怀南很快探查一番回来，“少爷，隔壁是肃王爷和王府的亲卫，好像是有个瞽人冲撞了王爷，王爷要剁了那瞽人的手。”

　　“瞽人是什么人？”

　　“就是…眼睛瞎了。”

　　姜涞夹起一块鱼饺搁进嘴里，鱼香四溢，齿间生鲜。
　　撞一下要剁手，他早就说皇家没几个好东西吧。

　　“不管，坐下吃饭。”姜涞招呼怀南落座在对面，在他心里，只有跟自己亲近的人才最值得他上心，其他人与他无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怀南有些纠结地朝窗外看了一眼，乖乖坐在他面前，“咱真不管呀？”

　　“你家主子性子软弱，哪里敢到处惹事生非。”姜涞夹进他碗里一个鱼饺，催促道，“快吃，吃完好让谢玉蛰来了结账。”

　　少爷软弱？那恐怕燕京城里没人敢强横了。

　　怀南抓起筷子默默吃起来，低声嘟哝，“少爷，我瞧着那人实在可怜，肃王未免太残忍些。”

　　话音落下，姜涞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都说下人随主子，他家一个怀南一个司晨，谁也不像他，个个正气凛然义薄云天的，活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

　　“那你去救吧。”

　　“真的，少爷？”

　　“真你个大脑袋。”

　　不省心的。

　　姜涞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无视掉怀南失落的眼神。

　　去年某月，吐干萨拉提侵扰幽州边境，皇帝让肃王谢炳易为戍边将军先去讨贼，讨了七日挥霍了十八万两。

　　姜涞身为户部尚书，上朝时参了谢炳易几句要他适度节俭，谢炳易当朝嘲讽他有本事自己上战场领兵，姜涞一介文官哪会打仗，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这梁子不大，却不能在他查四府大案的关头横生枝节，谢炳易虽然朝中无人，但好歹是个有兵权的王爷，给他找点麻烦还是很容易的。

　　见姜涞打定主意不管，怀南也只好叹息一声，“都怪谢玉蛰，怎么不早点来。”

　　姜涞：……
　　他怎么听着话里有话呢？

　　怀南讪笑一声，“少爷，我是说他来这么晚害咱们看了一场人间惨案……”

　　“得了吧你。”姜涞轻嗤，他还能不清楚怀南的意思？
　　要是谢玉蛰来，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堂堂男主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残害。

　　嘴里的茶忽地没了滋味。

　　姜涞眉宇微蹙，忽然沉声道，“你确定那是个瞎子？”

　　“是啊，那人眼上蒙着一层白纱，身上衣服陈旧简陋，想来是进来讨饭的，却好死不死碰上了肃王……”怀南绘声绘色地形容起来，却没察觉到姜涞的神色愈来愈严肃。

　　他还没说完，姜涞忽地起身，抓起扇子急匆匆道，“走。”

　　怀南呆了呆，“去干嘛啊？”
　　姜涞头也不回地答他，一脚踹开厢房门，“救人呗！”

　　原书他没看过，但系统为了交代背景曾经给他简单介绍了几个关键人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其中正好有个盲人。

　　虽然不知道这人在书里起什么作用，但他正巧出现在谢玉蛰马上要来的时机，再顺水推舟被谢玉蛰救下，姜涞推断，此人极有可能就是主角团的人。

　　那他可不会放给谢玉蛰，当然是先到先得！

　　姜涞踹开大门，果真看到隔壁厢房一串的王府亲卫，周遭乌泱泱的皆是看戏的围观群众，人群正中央立着一道身着素衣的瘦削身影。

　　凶神恶煞的亲卫团团围住对方，锋利的刀尖架在那人的脖颈上。

　　姜涞毫不犹豫开口，“且慢。”

　　肃王常年驻扎幽州，不怎么回燕京城，底下的亲卫自然不认识姜涞，对方上下扫量他一阵，趾高气扬地开口，“你谁啊你，滚回去吃你的饭！”

　　姜涞乐了，抱着胳膊靠在门边，身边的怀南立刻上前回道，“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当朝户部尚书姜大人，景乐世子爷。”

　　话音落下，亲卫们个个噤声，不敢再出头，而后隔壁厢房里缓缓走出一道人影，墨色蟒袍，气度不凡，眉眼间处处透露着些许阴沉冷气，正是肃王谢炳易。

　　“姜涞，多管闲事又管到本王头上来了？”谢炳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般，讶异道，“可本王听说，你不是死了么？”

　　姜家人有面圣免跪之权，故此姜涞只是给他行了个礼，声音淡淡，“托王爷记挂之福，我活得好好的。”

　　“可惜。”谢炳易兴致缺缺地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低声道，“没事就滚吧，本王今天是来吃饭的，不想见到倒胃口的东西。”

　　他转身看向身旁亲卫，“你，把那瞎子带进房里剁，本王要边吃边看。”

　　姜涞嘴角微抽，也不知谁才倒胃口。

　　“王爷且慢，既然都是来吃饭的，何必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见血。”姜涞缓缓踱步到他面前，丝毫不惧他冷戾的目光，抬头笑了笑，
　　“再者言，天子脚下把小事闹大，皇上知道了不好。”

　　谢炳易眯了眯眼，眸光像刀尖似的在姜涞的脸上剜过，“他冲撞本王，撞碎皇上御赐给本王的玉佩，按律当行刖刑。你想保人也可以，把你的手剁下来。”

　　什么，怎么没提玉佩这茬啊？
　　姜涞偏头看向怀南，怀南也一脸茫然，想来是没打探清楚。
　　这个怀南，风风火火的。

　　他只得脑海飞速转动，笑着道，“皇上御赐之物的确损坏不得，可皇上若知道王爷打着他的旗号以此苛刑百姓，定然也会不悦。”

　　“那你说，怎么办？”谢炳易缓缓踱步走来，凑近姜涞的身前，一字一顿道，“姜涞，你我好像还有旧账没算吧，这么上赶着想被收拾？”

　　他比姜涞高半个头，压迫感十足。
　　姜涞却毫无退缩地盯着他，淡声道，“一码归一码，玉佩是皇上赠给王爷，也算王爷的私物，既然是私物，想来也是可以赔偿的，我替他赔了便是。”

　　闻言，谢炳易却嗤笑出声，目光赤.裸地将姜涞扫了一遍，“本王知道你有钱，可本王也并不缺。你想当好人，不如就替他给本王磕个响头，此事就此了结，如何？”

　　有没有点新意？
　　姜涞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王爷宅心仁厚，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圣上有恩，准我姜家可以不向皇亲国戚行跪拜之礼，姜涞不敢辜负皇恩。”姜涞忽地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轻而慢，
　　“不过可以换个法子，今日当我欠王爷个人情，日后王爷出兵打仗，总有用得到我户部的时候，王爷觉得如何？”

　　户部掌粮草，谢炳易再怎么混账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真要把姜涞得罪个彻底，战场上没有粮草，随时能要了谢炳易的性命。

　　姜涞突如其来的靠近，谢炳易倏然皱紧眉头，下意识推开姜涞，“站远点。”

　　姜涞：“……”
　　他只得老老实实后退半步，还好声好气地问，“够远了否，王爷？”

　　他们之间仇怨本就不深，更何况姜涞态度尚且不错。
　　谢炳易眯了眯眸子，从姜涞脸上收回目光，意味深长道，“一个瞎子，也值得你如此。”

　　“左不过是不想在吃饭的时候听到哭嚎声，扰乱兴致。”姜涞松了口气，知道事情稳了，又笑着邀请谢炳易，“今日有幸与王爷化干戈为玉帛，不知王爷是否愿意一同共饮一杯？”

　　“哪凉快滚哪去。”

　　姜涞默了默，他还再想说点客套话，身后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爷，好久不见。”

　　姜涞回头看去，谢玉蛰提着一盒酥点朝他们走来，漫不经心地挡在姜涞身前。

　　“道衡？”谢炳易忽地露出笑意，甚至上前一把揽住了谢玉蛰的肩头。

　　姜涞一愣。
　　他们怎么认识的。
　　他仔细搜寻了一下记忆，想起来了，谢炳易是年纪最小的九王爷，谢玉蛰的老师苏太傅，曾经在皇子所教导过一段时间谢炳易。

　　真是怪了，他讨厌的人总能凑到一堆去。
　　不过，谢炳易这种混账也能进主角团啊？
　　难道就因为他和男主一样姓谢？

　　姜涞心底愤愤了阵，转念一想，要是刚刚他没管这事，说不定谢玉蛰一来还真就让谢玉蛰把人给救了。

　　这瞎子绝对是个厉害角色，姜涞顾不上搭理谢玉蛰，回过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人的身影。
　　对方立在人群中，从始至终没有开口，唯有在姜涞看过去时，才似有所感般微微仰起头。

　　像是透过一层白纱看到了姜涞般，他轻轻勾起唇笑了笑，唇形仿佛是在说多谢。

　　只要他知道是谁救了他就行。

　　姜涞心满意足地从他脸上收回目光，复又看向谢玉蛰。

　　“请王爷恕罪，今日有约。”谢玉蛰轻笑着告罪，偏过头，把点心搁进了怀南手里，“道衡要陪夫人。”

　　谢炳易神色一顿，目光落在怀南身上，“你何故娶个小厮？”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皆沉默下来。

　　谢玉蛰轻吸了一口气，把点心从怀南手里提起来，搁进姜涞手里，“王爷误会，前些日子我向皇上请旨，现已和姜大人铸成婚事，所以……”

　　“道衡，你疯了。”谢炳易错愕地望着他，连忙将谢玉蛰扯到了身边，伸手探上他的额头，“你娶他，姜涞？你莫不是得了病？”

　　姜涞默然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呢。

　　快带道衡去看太医吧，病得不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