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卡》风致玄汐

14、终章

　　洛卡穿着崭新的白袍，绣着蓝色的文饰。颜色是天空的颜色，花纹是星光的言语。
　　重新打理过的黑发垂到肩上。消瘦的脸回复苍白的颜色，但黑密的睫毛不会在掀起，露出曾经美丽的眼睛。
　　当凯亚最后捧起他的脸，轻柔的摩挲，亲吻他的眉心，洛卡似乎知道了，这是离别的先兆。
　　他没有再笑，他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他要凯亚把他送去那里。
　　那里，绿荫如碧，青草成茵，有高耸巍峨的古堡，温暖耀眼的斜阳，落叶躺在目湖的水上随波轻飘。

　　战争再起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哈布纳帝国的新任国王一次次主动掀起战端，横征列国。这位勇猛好斗的战场杀神，他那种疯狂一般的冲杀让人觉得恐惧。
　　像是不要命了一般，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看见那癫狂的红眼，都忍不住颤抖，死神也不过如此。
　　可这位不要命的国王却偏偏天生神力相助，每当身临险境，便会有一阵奇异的风刮来，肃清他身边的威胁，他总能大获全胜。哈布纳，这个内陆大国，在短短数年间，将其疆土扩展为历史上的极至。
　　“为什么？那阵风……那中法术，难道不是只有洛卡才会用？”
　　凯亚很烦闷，他想不通。
　　洛卡在很远的地方，自己身上亦没有连通法术介质性的东西，两个符包都已毁掉，为何仍然总有异象出现？
　　洛卡……洛卡……还有着什么联系着我两……
　　他对着镜子，看见系在长发上的金绳。这么多年了，一直不曾换过，已经有不少处被磨损。
　　心念一动，他解开绳结。细绳是用若干股金线手工编制而成的，他解开金线，不出所料，其中夹着几跟黑色。是洛卡，他在一开始就做了打算。保护凯亚的法术仍然是由他发出的吗？以他现在的状态？
　　凯亚放下打到一半的仗，举兵回城。
　　“现在的他，还能用这类法术吗？”凯亚急急的唤来索隆雅。
　　“我知道他一旦用法术，就会真气外泄而死，所以曾在他身上种下过符，可保他不会歇泻尽内息，但每一次施法都会糟万虫噬心之苦。”
　　凯亚握紧了绳子，指甲刺入肉里。
　　洛卡，我的洛卡啊，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

　　战报传来，西境又出变故。曾经帝国耗费大量财力、人力才保住的戈戈达，居然主动背叛，反投临国。
　　镇守在西境的一直是胡多诺军长，这位庶民出生，深受平民爱戴的军长，在边境小城起兵造反时，被围困、残杀，他的首级被作为向西耶示忠的礼物。
　　接着，曾被凯亚带兵攻占的众国与西耶联合，并打通了夹在其间的中立小国，一同举并侵犯，战况险急。
　　“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还活着。”太后开口了，她无法把不满指向身为国王的凯亚，但她知道洛卡被放逐在哪：“因为那个人的缘故，灾祸又一次降至我国了！”
　　凯亚不这么认为，太后纠集着群臣一同来到目湖边，他们看到了洛卡。
　　洛卡不能行走，不能视听，他以野果为食，靠着目湖饮水。他用磨得出了厚茧的双臂在地上爬行，用嘴衔着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白色石子，把它们放在草地上。绿茵底上排出歪歪扭扭的五芒星形。
　　他就是用这个为我做法术的吗？凯亚的眼泪止不住的流。
　　太后指着五芒星阵：“你看，他落至今时今日，却还在用妖法祸国殃民，引来四方追兵——他一日不死，一日无法还我国安宁。”
　　凯亚自是不同意，“如今国难临头，当务之急是想出策略应对，而不是想着如何处罚他人。”
　　太后这次是怎么都不肯妥协了，她命人连夜赶制，打造出一个巨大的纯金十字架来。
　　凯亚回到皇都后，时常去湖边偷看洛卡，看完落泪，回来后也不吃不喝，对空长叹。索隆雅说：
　　“王啊，放过他吧，也放过你自己。他现在那样，你还要他继续活着痛苦吗？
　　以前我并不知道，我一直想，他既然能看见本星，刚被关进地牢时便知自己结局，他为何不自裁？为何还要忍受痛苦？我以为他是为了等你回来，确实是这样，但还有更多的……他是等你回来，由你亲自给他终结。”
　　你不必为我担忧，我自己的事我很清楚，在没有到那一天之前……我不会死的，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等到你回来。
　　洛卡遥远的叹息声随风飘来，他是在等着这一天吗？由自己来亲自给他终结。何其的残忍啊……
　　凯亚陷入回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回忆中洛卡的张张笑脸总是那么温柔。
　　“洛卡似乎总是那个模样，我见到他以来这么多年，他的容颜似乎都未曾衰老。”想着想着，凯亚不知觉的轻吟出口。
　　“人哪有不会老的？永远不变的容颜，只有死去的人留给生者的回忆。”索隆雅叹息着。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凯亚一惊，难道真的就只能留下回忆？
　　索隆雅又继续说：“洛卡的容颜未变，是因为他的法力一直保持在最旺盛的时段，就像我的老师，他给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三十多岁的壮年。
　　不过洛卡的实际年龄应当并不很大，他似乎不仅用力量维持着最旺盛时期的模样，还在自己年幼的时候就促进自己快速生长。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能尽早的做需要做的事吧。”
　　大概吧……凯亚刚回宫的时候才十七岁，那时的洛卡已经逆转了三个皇子的星相，用法术杀死了‘颉’，那时，他多大呢？
　　洛卡永远不可能再开口，再对凯亚说，这是他埋在心里的秘密。

　　半个月后，太后带着造好的金十字架，带着众臣，还有凯亚，再次来到湖边。
　　多国的联军已逼近，眼见就要攻入这个帝国的中心。人们质问着，要洛卡对帝国临危的灾祸认罪。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平静。
　　勋爵知道他不能视听，用石板刻了字让他摸。凯亚捉住他冰凉的手，放在唇前轻吻着，他说，洛卡，你究竟想要怎样？我给你永远的自由。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微微点头，笑容很飘渺。
　　人们把洛卡捆在十字架上，希望神圣的标识真的能永远带走邪恶。
　　十字架被投入目湖，沉如水底。
　　凯亚看见蓝绿色激荡的湖水拍打着湖岸，把白色的人影抱在怀里。他看见洛卡终于睁开眼了，猛的，睁得大大的，像两个黑色的洞，黑得慎人。
　　那双空洞的眼框向斜上放望着，好象想要看些什么。然而慢慢的，它又闭上了。
　　日光暗下来了，风也静止。有透明的星光在周围飘荡。
　　银蓝色的光，是蝴蝶的翅膀，晶晶亮亮的，好象突然从星星上坠下来似的，舞动在湖面上，徜徉在绿水里，亲吻在洛卡的身旁。
　　所有人都被着美丽的异像惊呆了，他们痴痴的望着，千年一现人间的妖异的精灵，晃动美丽的臂膀。
　　洛卡，洛卡，你睡吧，睡在这美丽的目湖里，它就是你的眼。
　　目湖，目湖，请温柔的呵护他，只有你才配做我那爱人的墓。
　　夜空从此而阴霾，因为满天的繁星都坠落了，在你闭上双眼的这一刻。
　　大地从此而干涸，因为云里的水滴都飞化了，化做星宿下沉落进湖里。
　　此刻，只有我在为你哭泣。

　　洛卡死的那晚，凯亚做了个梦，很远久的梦，似真似幻。
　　梦里伴着荡漾的湖水，温柔的话语。白衣的男子立在目湖边，不时的仰头望去。他那微仰的角度，好熟悉。
　　对面，很高的窗口里探出一颗脑袋，年幼的孩子入神的倾听，男子的声音和如春风，说的是关于那片湖的故事。

　　这个帝国，终于覆灭了。也许，确实是应了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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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我宁愿当初不要选择自由！我宁愿永远囚禁！’——醒来后，那位王子这么说着，丢下所有人，丢下危难中的国家，把自己锁进了这座城堡里。”
　　“然后呢？”
　　“没有然后。然后那位王子就一直住在这城堡里，每天对着目湖流泪，直到他死。”
　　“他死在这里！！？”我惊恐的怪叫。
　　“是的，不过最终是从塔楼的窗户里跳下来的。他想跳进湖里，但摔在地上，跌死了。”
　　我颤抖的离开窗口远些，害怕的左右摸摸墙壁，又摸回窗边，探头探脑的看他。他弯弯的眼看着我，并没有故事中的那么可怕。
　　他轻笑着，笑中有凄凉：“有人发现他死在湖边，便把他傍湖葬下了，他的灵魂，在这里，在这湖里。”
　　“这不是个童话。”我瞪大眼睛惶恐的盯着他说，童话应当是美好的，充满愉悦。
　　“是的，这不是童话，是历史。”他告诉我。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是：“一点也不美丽，太悲哀了，我不喜欢。”
　　他沉下头去，似乎叹了好几口气：
　　“我是想对你说，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笼也未必就是幸福与自由——就好象那位王子。那么，是你的话，还是会选择离开这单纯的禁锢吗？”
　　“……当然！”我不懂他问这有何意义。
　　我想要离开这里，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犹豫着，我从未见他露出这种神态：“如果你出去，重获自由，也会像那位王子一样呢？”
　　“我还是要出去！
　　洛卡是美好的，失去也是痛苦的，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现在这样被囚禁着更痛苦。他每日对着目湖流泪，至少他曾经得到幸福！而我只是一个人，等故事终了，连你也会离开！”
　　我斩钉截铁，自认为说得头头是道，但说完后脑袋有些空，好象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是么……”他低着头，一直低着，久久抬起，对我露出个复杂的笑，象是终于做了决定：“好吧，既然……你希望这样。”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目送那白色的背影渐渐远离。
　　他从未让我亲见他离开的样子，这次，我看见了，他一步步渐行渐远，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天突然暗下来，好象骤然就飘来了一大片乌云遮住光亮，又好象专注于听故事而没注意，天已黑尽。到此刻，终了，才突然惊觉，黑暗拢住了我。

　　睁开眼，金色的暖阳包围住我躺着的柔软大床。窗外一片翠绿，绿叶间有百灵鸟的歌唱。从目湖那边吹来的微风掀起波光粼粼，带着和缓与轻柔。清新的，勃勃生气。
　　我所囚禁的，是这么美的地方吗？为什么我不曾在意？为什么我似乎不曾闻过那死气沉沉的林子里有鸟鸣？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那平静的目湖水泛起汩汩细波？
　　然而一切如此清晰，又熟悉。
　　“我真的是被囚困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吧！”
　　沉沉的靠在暖洋洋的窗台上，好象遗忘了什么，又记起了什么，重要与不重要的，梦里的东西。
　　我正想着，远处传来车马声，还有吹奏着的嘹亮的号角。它们渐渐近了。

　　十七岁这一年，我终于等来了，在孤独快要把我逼疯，快要让我忘却自己的姓名时，我等来迎接的队伍。
　　我走出城堡，我走出森林。我最后回望一眼，目湖。
　　美丽的目湖，十年囚禁生涯里唯一的美好。我赞叹着，心里又有些犹豫：美丽的，究竟是这波光粼粼的湖水，还是梦中水旁模糊的身影？

　　上一代预言我的不祥的占星师已经死去，我重获自由了。被簇拥着回到远隔在森林那一边的皇宫，我被赐予金冠，我被立为这个国家将来的统治者。
　　仪式后，我还按礼节去探望了为我改命的占星人。他体弱，无法出席我的加冠礼。我于是亲自前往，看见了躺在病榻上的他。他是个如梦一般美丽的人，苍白的脸露出淡淡的笑意，笑里有什么东西，似远还近，我抓不清，一切像沉浸在雾里。
　　我震撼于他的美，久久无法反映。
　　他叫洛卡，宫廷首席占星师。
　　洛卡，你一定是美好的，如同闪耀的碧落辰星。
　　我和他的一切，从这里开始，从这美妙的迷雾中开始，逐渐，成为书卷上的历史。

　　—[Royca]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