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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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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三月十四日。裴绪从南郑赶到了青龙山,他带来了关于邓先的鉴定报告。报告指出邓先很有可能是在江州任职期间就与曹魏有所勾结,军谋司已经针对他在过去几年中可能泄露的情报数量以及危害性做了评估;在报告的最后还特意强调说,从在邓先家搜到的情报级别来看,如果没有拥有更高权限者的默许或者疏失,他很难独立完成这一系列行动。荀诩知道这暗示着什么。
荀诩看完这份报告,满意地弹了弹封套:“不错,这份报告分析的很精辟。”
“这是出自冯大人的手笔。”裴绪回答。
“冯膺?这是他写的吗?”荀诩有些惊讶,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嘿嘿一笑,“这个家伙的嗅觉还真是灵敏……”
“什么意思?”裴绪听的有些糊涂。
荀诩故做神秘地摆了摆指头:“你以为昨天是谁如此殷勤地将邓先的事通报给李都护的?”裴绪撇撇嘴,“哦”了一声,他也一直怀疑是冯膺。荀诩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继续说道:“冯大人原本打算偷偷告诉李平都护,好叫我吃个瘪;没想到李平本人先服了软,他就立刻揣摩出了上峰的意思,见风使舵,转而设法在报告里把邓先与李平扯上关系……冯大人的敏感性倒真是不低。”
裴绪鄙夷地“嗤”了一声,没有发表更多言论。他拿出自己的印鉴在文件上敲了个印,一边随口问道:“徐永这条线有什么新成果吗?比如说烛龙。”
“目前还没有,徐永矢口否认他知道任何关于烛龙的事——当然,也许是他真的不知道。总之现在陷入僵局了。”
裴绪听完荀诩的话,立刻接口问道:“要不要我来帮忙?”
“唔?你想参加询问工作?”
“有些兴趣,也许换一个人询问,会有意外的惊喜。”
荀诩双手抱臂,扬起眉毛端详了一阵这名部下,似乎对他的毛遂自荐有些出乎意料。考虑了半天,他终于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好吧。”
今天询问开始的时候,徐永今天发觉询问室的环境与以往有些不同,平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只有杜弼和荀诩两个人,今天却多了一个白净的年轻人,他坐在最右边,看起来温文儒雅。荀诩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这是司闻曹的明日之星,是前来旁听的。
徐永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没有说话,只是谨慎地点头示好。
大概是考虑到昨天气氛太僵的关系,今天的话题几乎没涉及到“烛龙”,询问方把注意力放在了曹魏军情上面。徐永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很配合,有问必答,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曹魏内部情况如数道来。询问的主力照例是荀诩和杜弼,裴绪全程很少作声,偶尔问的几个问题也都不牵涉重大,更多时候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徐永,用自己的右手不停地转着毛笔。
这一天的询问异常顺利,双方合作都很愉快。等到快到傍晚的时候,杜弼表示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荀诩、杜弼和裴绪三个人收拾起资料,起身离开。
裴绪走在最后。当他路过徐永身边时,忽然伸出手去拍徐永的肩膀,想去赞扬这位逃亡者今天表现得不错。徐永先是一愣,然后冷淡地用右手抚了抚肩头,借故推开裴情的手。裴绪只好把手缩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言不发地跟着荀诩走了出去。
接下来两名一直负责徐永安全的侍从走进屋子,徐永这时才从毯子上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跟随他们返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一进卧房,徐永不紧不慢地把房门关好;确认四周无人以后,他低下头去,谨慎地将一直握紧的右拳舒张开来。他的掌心是一片揉成一团的纸头,上面写着四个字:午夜北墙。
三月的汉中入夜后天气仍旧寒冷,尤其是在山里,夹杂着岩石气味的山风更显得刺骨凛冽。徐永一直没有睡,他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搁在胸口,一动不动。等到外面打更的梆子连响了三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慢慢打开房门。
为了表示信任,荀诩并没有安排卫兵在徐永门口宿卫,他可以在整个院子里随意走动,只有离开大院的时候才会有人跟随。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除了几个值更的卫兵以外,其他人早已经睡着了。徐永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看到远处哨塔上的士兵正披着麻布斗篷烤火,昏昏欲睡;于是他飞快地闪身而出,贴着走廊朝北墙走去。
高达三、四丈的北墙下半截为青砖砌就,上半截为土夯,亦青亦黄的冰冷色调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坚实厚重。两年之前,糜冲就在这里越墙而逃。当然,这件事徐永并不知道的。他到达北墙以后,揣揣不安地四下望去,看到一个人在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冲他招手。
“徐督军,你来了。”
“你是谁?”徐永压低了声音问,表情有些惊疑。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
随着一声长吟,那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徐永现在可以看清了,他是裴绪。
“徐督军,这几日询问可真是辛苦你了。”裴绪的语调很轻松,在月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
徐永绷紧了脸色,谨慎地问道:“……呃,大人这么晚把我找出来,不知有什么事?”
“呵呵,为皇帝陛下尽忠的时候到了。”
“哪位皇帝陛下?”徐永问道。听到这个反问,裴绪的眼神闪过一丝诡秘,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北方。徐永将双手笼在袖子里,将脖子缩了缩,好像受不了山中夜里的寒冷。
裴绪继续说道:“虽然暂时他们没有追究,但荀诩绝不会放弃关于烛龙身份的追查,他根本不信任你。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设下圈套诱你说出真相——事实上,今天询问结束后,我已经听到他与杜弼在策划相关事宜……”
“裴大人……”徐永慢吞吞地说道,“您的话里,我只赞同其中的一句。”
“唔?”
“荀诩荀大人他根本不信任我。”徐永抬起头,言辞里带着沉痛与恼怒。
裴绪走近他一步,说:“不错,你对他只是一个装满了财宝的木箱。当他取光箱子里的财宝,就会把箱子弃之如履。我与他共事这么多年,知道得很清楚。”
听到这里,徐永居然笑了,笑容稍现即逝,然后他对裴绪冷冷说道:“你根本不是烛龙。”说完这一句,徐永后退几步退到院子当中,纵声高叫道:“荀大人,杜大人,你们的把戏究竟要玩到何时?”
他的声音实在突然,一下子把围墙边老槐树上的几只乌鸦惊起,拍打着翅膀哑哑地飞向夜空。
过了一小会儿,开始有人从各个方向走出来,其中最为醒目的两个人正是荀诩和杜弼,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多时了。
“荀从事,我尊重你的幽默感,但这个笑话实在很拙劣。”徐永盯着荀诩冷冷地说,后者的表情很难说得上来是尴尬还是沮丧。
“其实……唔……这可不是笑话。”
“那么更糟。”
杜弼走过去,想要说些什么。徐永伤心地摇了摇头,冲他伸出手掌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辅国,不必说了,你们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时候荀诩提着一个灯笼慢悠悠地站到徐永面前,他用灯笼晃了晃徐永的脸,说:“我们自然什么都不必说,需要说些什么的是你啊,徐督军。”
徐永的脸色在灯笼照拂下愈加阴沉起来:“你们如此对待流亡者,岂不叫天下之人都寒心。”
“我们相信徐督军你的诚意,也感激你提供给我们的信息,不过你显然对我们有所隐瞒。而坦诚是我们双方都该具备的美德,对不对?”荀诩说。
“我隐瞒了什么?”
“烛龙,这很明显。”
“我已经反复重申过多少次了,我不知道。”徐永恼怒地一指裴绪,“即使你们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来试探………………”
话说到一半,他的怒火突然在半空中止,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动。荀诩唇边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微笑:“然后呢,徐督军?”
徐永的怒火变成了窘迫,他涨红了脸,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荀诩把灯笼交给身旁的人,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承认我们的计谋很拙劣,不过既然你宣称从来没听过烛龙的事,又是因何判断裴绪他不是烛龙呢?”
“那是因为他才二十多岁,烛龙在蜀汉身居高位,不可能这么年轻!”徐永还在试图辩解。
“呵呵,你又是怎么知道烛龙在蜀汉身居高位?”
“我是在你们的询问过程中听到的。”徐永感觉总算抓到一根稻草。
“这就奇怪了。”荀诩从身边的布袋中取出厚厚的一叠纸来,在手里扬了扬,“这里是这几天的询问全记录,您可以找找看,我们没有一个字提到‘烛龙’在南郑是否身居高位。如果你对烛龙全无了解的话,你从询问记录里只能知道到有这么一个间谍存在,不可能知道细节————除非你早就知道烛龙。”
“可,可是如果我知道烛龙是谁,从接到纸条的时候我就会识破你们的圈套了……”徐永撇了一眼裴绪,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杜弼注意到他在宽大袍袖外面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仿佛深秋瑟瑟发抖的枯叶。
于是他走到徐永身边,替他披上了一件外袍,宽和地说道:“我们相信你确实不在烛龙这条线上工作;但我们也确信,你肯定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你不想说,是什么顾虑吧?”
徐永终于穷途末路,他垂下头来,艰难地长叹出一口气,双手惶惑不安地交错在一起:“是的,我确实知道一些关于烛龙的事,但是我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我害怕如果轻易说出来,会被他灭口……谁知道他不是你们其中的一个。”说完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
“这你放心,在青龙山上的人全部都是经过严格审查的,而且我们会严加保护你的。”荀诩抬头看了看天色,“好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大家早点回去歇息。等到天亮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他看了一眼徐永,又补充道:“裴绪,你和阿社尔去徐督军的屋子里保护他的安全,另外指示伙房,从今天起所有的餐饮检查级别要提高一级。”
于是南墙下短暂的喧嚣又再度恢复成安静,一直到太阳再度升起自东方,时间进入到建兴九年的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