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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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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冰镇杨梅汁便便宜了杨承弼和梅贺二人。
这燥热的清晨,腹中已有热食垫饥,又能饮一盏杨梅汁,清爽如斯去听课,想必今日里再难啃的书都能多读几页。
梅贺和杨承弼用了冰饮,对里面的添加物毫无察觉。
孩子的眸子垂下,露出一丝隐忍的笑容。
杨承弼拭了拭唇角,将琉璃盏交还给堰生。
他这才又恢复了乖巧干练的模样,拿出下月的束脩交给杨承弼,还并着一只乌木篮子,里面空间不大,却整齐码放着一方茶砖和一把蒲扇,两套换洗衣裳,一打宣纸,一盒安神丸。
“行了,回去吧。问我爹娘安好。”杨承弼道。
那名叫堰生的孩子也不多话,一双眸子黑沉安宁,交了物件之后只向两人行了个礼,便钻进杨家的马车回去了。
梅贺的唇齿间还留着杨梅汁的酸甜,不动声色抹了一下嘴唇,又凝神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低声道:“就是他?”
“嗯。”杨承弼点头。
“看起来和旁的孩子一样,只是话少些。”梅贺道。
“不然难道长了三头六臂?”杨承弼也学着他早上阴阳怪气地口吻回应,只不过提起堰生,他又换了副温柔的口吻:“他自小比别人沉稳些,知道活着不易,于是干什么都很用力。喝奶的时候便咬伤了好几个乳娘,后来只好寻了只产奶的羊喂他。你猜他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梅贺看了看时辰,快到闫先生的课时了。他脚步不停,随口答道:“总不会是爹娘这等词句。”
“是‘活着’。”杨承弼认真道。
活着,对于他们这两个世家子弟来说,是一件太过轻易的事,在活着之余,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少年,追求的还有更多理想与抱负,骤然听得这么一个简单而接地气的词语,咂摸了一下竟然品出一些别样的滋味。
梅贺这会儿把昨夜照顾杨承弼的怨气都抛却了,只觉得谁都不容易。
他此刻心气已成,想法通透,突然有些明悟了起来。
和杨承弼去闫先生的课上听书,他突然掰着手指算了算秋闱的日子,毅然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你要今年参加秋闱?”江元洲的声音咋咋呼呼,在书院的凉亭中响起。
之前的梅贺,可是对于先生让他下场的建议百般推诿。
怎么就一夜之间想通了?
自那一晚之后,虽说江元洲和杨承弼依旧相处有些别扭,却仍旧愿意和梅贺组成一个温书小组,课后占据西北角一处晒不到阳光的凉亭继续饮茶论书。
这已经成为三人之间的惯例。
直到梅贺突然说出他的决定,江元洲这才有些担心地嚷嚷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七月末了,离九月的秋闱只有一个半月不到的时间。
原本梅贺是打算磨炼些时日再去的,没想到因为与杨承弼的一番对话,兴起了要去参加秋闱的念头。
杨承弼有些羡慕,他也是一心想要入仕的。只不过他的这个毛病,已经被说书人传遍京城,胆小怕鬼,半夜点灯,可他偏偏喜欢和父亲一道去看各种刑狱案卷,去分析每个案件里的人为何犯罪。
比起书里的知识,在刑部案卷里获知的道理,更令他觉得有趣。
只是,皇帝会需要一个胆小怕鬼的刑狱司吗?
叹了口气,杨承弼凝神细看手中的书卷。
只听梅贺道:“我心中有数,定当金榜题名。”
看他如此笃定的模样,两个人只得任他去了。
这天半夜里,梅贺主动帮杨承弼点了蜡烛放在东北角。
杨承弼知他肯定有事相求,耐着性子等他开口说话。
果然,梅贺磨蹭了半天道:“杨师弟,你年纪小,若是考不中也没人笑话你。”
杨承弼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一呼一吸的功夫,这才回味过来。
感情这还有个坑在等着他跳。
梅贺想让他陪考!
杨承弼卷了被子,将自己蒙起头来:“不去不去。我资历尚欠,做文章笔力不足,断断不能去丢人现眼。”他想了想,毛毛虫一样蠕动着,用屁股顶了顶后面呼呼大睡的江元洲。
“梅师兄若实在想要人作陪,不如找他。”
心眼多和缺心眼,绝配。
梅贺嗤笑了一句:“他再读十年也中不了。”
言下之意就是江家送他进来消磨时间的。
杨承弼闭着眼睛装睡,不想再谈及此事。
“明明是你说为人需要有高远目标,有的人是为了活着,还有人是为了一展雄图。你我虽相交不深,但我观你也是那等要强之人,早三年考试不好吗?万一中了便是十六岁的魁元,这个新头衔难道不比你那个胆小杨二郎好听吗?”梅贺激将道。
杨承弼被他戳中要害,掀开被子气呼呼应道:“考就考!”
他想着终究也不算什么坏事。
夏夜的杨家。
前后门都已经落钥,杨大人书房的最后一盏灯也已经吹息了。
巡夜的门房将院子四周都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遗漏,这才缓缓离开。
杨苑穿着里衣,就着杨夫人给他递来的一盏冰镇绿豆汤喝了,又拿起蒲扇扇了几下,有些心烦意乱地爬上床,一脚还把夏日的薄被给蹬了。
他今年四十有二,头发的一缕均匀地长了一指宽的白发,束在脑后,颇有些潇洒的派头。不穿官服的模样就是个一脸愁容、不算油腻中年人。
杨夫人和杨苑差不多年纪,岁月只令她的眼角有了些皱纹,容貌依旧温婉可人,说话亦是细声细气。她接过杨苑手中的蒲扇,轻轻扇道:“老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每天都是烦心事。”杨苑仰面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
“今日堰生去了国子监。”杨夫人慢吞吞说出了这句话,特意看了一眼杨苑的神色。
杨苑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头歪过来冲着她。“承弼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倒也没有。昨日夜里和同窗打闹,同学吹熄了他的烛台,被魇着了。”
杨苑呼吸一紧。
杨夫人看着他的模样,轻描淡写地继续道:“幸好胡大夫拿了安神丸喂他吃了,今早醒来便好了。”
杨苑松出一口气,已经将眼皮轻轻闭了起来。
幸好幸好,没事没事。
杨夫人见他没事人一样,面庞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怨怼。“只是今日里传出话来说,要堰生为他采买一些书本,他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杨苑倏然又睁开眼睛。“秋闱!”
杨夫人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杨苑握紧拳头坐了起来,额头上因为着急而冒出更多的汗珠。这让他的心情随着这燥热的夏夜更加烦恼了。
“这么小的年纪,参加什么秋闱!明日里我便去趟国子监。”
“你送他去国子监,便应该想到早晚有这么一天。”
杨苑扯了扯领子,让蒲扇的风能更好吹在皮肤上。
杨夫人的话显然让他更坐立难安。
“就让他安安稳稳的,不好么?”杨夫人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似乎在给杨大人一个建议。
燥热的空气随着两人低声的交谈而消散了不少。
杨苑叹了口气,也没说出心底的决定,只翻了个身子道:“睡吧。”
明日到底去不去国子监,杨大人终究还是没做决定。
杨大人终究还是去了一趟国子监。
白日里太热,他得空去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国子监的学子们早已依律熄灯。
杨苑找了执事通融了半晌,只说听闻前日儿子半夜梦魇,想来看看他。
执事掌灯走在前面,领着杨大人前往学子们的寝居。
黑黢黢的一排寝居,只有一间居所里隐约有些许微弱的烛光。
杨苑一看便知是杨承弼所在,跟着执事径直往那个方向走去。
执事刚想敲门帮他喊出杨承弼,杨苑却轻轻摆摆手,只站在窗边往里面瞧了瞧。
夏夜为了通风,学子们把窗户支棱起一条缝。
站在窗户外刚好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杨承弼躺在东北角,隔壁一个学子架着一条腿在他身上。
他也没有察觉,嘴里还低声嘟囔着什么。
执事细听了几句,轻笑道:“令公子在背《礼记*儒行》。”
杨苑低头再听了几句,果然那嘟囔声里带着些书卷之意。那孩子一边背还一边眉头紧皱,想必是十分耗神的举动。
两人听了一小会儿,杨苑摆了摆手,同掌灯的执事一并离开。
执事奉承道:“听闻杨小公子要参加今年秋闱,几位先生还不以为然,不过观小公子梦中背书,倒是十分有精神头啊。”
杨苑叹道:“我倒是希望这孩子能不要如此辛苦。看情形他倒是乐在其中。”
执事道:“杨大人大可不必忧虑。下场的还有几位少年学子,其中一位叫梅贺的,和令公子很是交好,两人平日一道论书写字,虽说起步有些晚,但也不算没有希望高中。”
高中?
杨苑的眼皮跳了跳,终究是没有忍心说出泼冷水的话语,只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布包递给执事,托对方明日转交给杨承弼。
执事接过,目送杨苑离开。
杨苑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那一点点光明闪烁着,好像心中隐藏着的秘密即将呼之欲出一般。
“换位!我要换位!”江元洲挥舞着一张银票,在睡眼惺忪的学子们跟前晃荡着。他的双眸下有两汪乌黑的青色,显然是没有睡好的表现。
其他人并没有搭理他,囫囵穿上袍子,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今日有早课,许多学子别说用早膳了,洗漱都来不及,谁还会迟半步和江元洲换寝位?
杨承弼瞪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不是我又怎么了!是你又怎么我了!”江元洲吹胡子瞪眼,将昨夜杨承弼背了一晚上《礼记》的事向梅贺告状。
三人一边小跑一边赶去课堂,一路上杨承弼和江元洲拼命斗嘴,梅贺在旁边也不劝架,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他们言谈间互掐对方痛点。
“一会早课的时候把你们吵架的声量都拿出来。”梅贺抬脚迈进课堂,寻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
杨承弼坐在梅贺的左手边,江元洲明显不想和他们俩一道坐下,想在早课上补觉,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拿了本书挡在自己面前,然后闭上眼和衣而睡。
早课是每月的初一到初七有,而后休沐两三日,再如此轮番。
早课不用书写与作文,只需按照指示大声念书,力求声音整齐,在诵读中明晰书本之意。
今日早课先生没有来,是年纪比较大的师兄徐振川主持。
诵念的是《诗经·国风》。
有人开了个头,整齐的诵读声便琅琅响起。
而江元洲也开启了他的补眠生涯。
他恼怒杨承弼晚上梦呓《礼记》,却能在这么多人诵读的早课上睡着,甚至香到打呼噜!
呼噜的声音跟着念诵的节拍,八字一呼,八字一吸,颇有节奏感。
念到最后,学子们都听见了江元洲的呼噜,甚至停下来大笑了一场,这才把江元洲吵醒。
他的头埋在臂弯里,脸上的麻子更显,一脸疑惑道:“怎么不念了?念到哪了?”
众人哄笑声中,杨承弼道:“念到‘夏日炎炎正好眠’……”
同窗们都是个顶个的人精,立刻有人接茬道:“秋有蚊子冬有雪,想要读书待来年!”
最后这两句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奚落,江元洲气得爬上桌子,从桌子上方迈步横跨到杨承弼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杨承弼也不畏惧,扬起脸看着江元洲,眼神充满挑衅。
两个人这是一副扛上了的节奏。
梅贺扯了扯江元洲的袖子,轻咳了一声,小声提醒他:“闫先生来了。仔细你的手心。”
江元洲这才一骨碌从桌子上爬下来,站到一边。
果然,闫先生马上迈步进了课室,胳膊底下还夹着一副戒尺。
见大家或站或坐,闫先生板起面孔敲了一下桌子,众人这才互相使着眼色重新朗读了起来。
江元洲拿起那张银票,硬塞在梅贺的书本里。
梅贺扭过头,看见他用书本掩住面孔,比划嘴型给他:“换位!”
梅贺伸出两只手指。
江元洲诧异,梅贺再比划了两根。
江元洲无奈,再掏了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梅贺点点头。
杨承弼看着两人的交易,再一次感叹国子监他么的就没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