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的倒霉日常》春榕令

16、眠龙之泪

　　金龙猝然坠落，地动山摇，它修长的身躯痛苦地翻滚，身下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

　　龙的利爪在地面上刮挠出深深的凹痕，碎石飞舞，它失去理智的兽眸狂暴地盯住那小小的黑色身影，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以奔雷之势飞扑过去，身后扯碎的空气发出穿云裂石的爆炸声。

　　“白星辞”手里没有任何武器，面对俯冲而来的庞然大物，她只是再次张开臂膀，像面对老友重逢时的拥抱。

　　他们相向碰撞，在重合的那一刻猝然迸发出灿金色的巨大光波和遮掩一切的硝烟，风云变幻，滚动的乌云遮挡住太阳，天色顿时黯淡下来。

　　悍戾的狂风席卷广场，将无法计数的桂花树连根拔起，铺天盖地地仿佛下了一场金黄色的暴雨。石雕仰倒四散，汉白玉石的地砖也被揭起，翻露出灰褐色成百上千的地刺，以正中的战场为中心花瓣般层层绽放，宛如岩石打造的千重莲花。

　　白烟散去，金龙和少女显露身形，女孩抱住金龙的头颅，稳稳地站在原地，她的身影和龙头比起来实在是太小，简直是盘子里的一颗沙砾。金龙目眦欲裂，嘶鸣着刨地往前顶撞，却无法撼动一丝女孩的拦截。

　　“白星辞”往前踏出一步，逼着金龙后退，金龙不断地伸爪抠住地面，但还是被抵住不甘心地往后挪。

　　它试图摇晃脑袋把她甩出去，可以撼天动地的力量在她面前只是微风吹拂，她钳制住它仿佛钳制一只掌心的蝴蝶，不可比拟的力量差让这场战争好似儿戏。

　　“白星辞”缓慢地往前走，她的肩膀扛住龙首前端，每一步都不容抗拒，她的肌肉和骨骼到达了快要报废的边缘，从毛孔喷出的血雾笼罩住她的全身，在朱红的纱雾里，没有一丝表情的莹白娃娃脸狰狞可怖。龙被她推着往后，尾巴胡乱地拍打，扫断一棵又一棵从风暴里艰难存活下来的桂花树。

　　“这个身体还是太弱了啊。”她自言自语着，松开龙头，在金龙暴起的前一秒，高高跃起，一脚踏上龙的头顶。

　　龙惊恐地嚎叫起来，“白星辞”顺着脊背在它的身躯上缓步前行，她脚下的龙鳞一寸寸地破裂，翻开猩红的血肉和淡金色的龙骨，金红色的鲜血汹涌如注，澎湃的大河自龙脊上喷涌，瞬间灌注满整个广场。

　　在龙身的中心，她停下了脚步，蹲下身来，手掌切开豆腐般剖开了金龙的皮肉。龙痛苦地想要扭动，却早已在她奔跑时被切断了脊椎和神经，垂死的泥鳅般瘫倒在破碎的地面，苟延残喘。

　　“白星辞”从龙身里掏出一节纯金色的龙骨，她高举这根比她胳膊还要长的骨头，任由龙的鲜血和骨髓淋洒在她的脸上，她大张着嘴，渴水的人似的贪婪地吞咽这些散发着热气和灵力的液体。

　　她跳下龙身，金龙轰然倒塌，在原本的位置上只剩下一个削瘦的男孩，男孩无力地躺倒，空洞的眼眸映出蔚蓝的天空，丝绸般的金色长发染上鲜血，铺展在地上仿佛烫金的古香画轴。

　　奉伊的法力再也支撑不住龙身的幻化，他本来就只是器灵，并非完整的金龙，失去龙骨后和凡人没什么两样。他张大嘴，剧烈地喘息，兽眸里的金色暗淡得几乎看不见，瞳孔逐渐模糊。

　　【你是谁？】

　　【你就是被封印的那条金龙？听说你很顽皮，损毁了天道的宫殿。】

　　【这和你没关系。】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人受苦，相逢便是缘，给你一个选择，成为我的器灵，从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出去，又或者继续在这个泥潭里虚度光阴。】

　　【金龙一族，宁死不屈。】

　　【哎呀，不要这么顽固，太过于冥顽不灵的人没有好下场的。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多陪陪你，等你改变主意了就和我说吧。】

　　……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这不是多陪陪你嘛，不要这么不耐烦，这里又没有禁烟标识，来帮我点个火……哎哎哎！你知道这个烟杆我花了多大力气寻来的吗？你是禁烟小标兵啊你！】

　　【你其实也是被关进来的吧？】

　　【……男人如果太聪明，是没有女人喜欢的。】

　　【你犯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打碎了祭礼用的金杯，唉，好在我师尊和那些神仙有点私交，把我的刑罚从一千年变成了三百年。】

　　【金杯也能打碎？】

　　【……好吧我的确是故意的，我完全是觉得堂堂仙人居然要向天道请示占卜，蠢得跟二百五一样。要我说所谓的命啊运啊都是狗屁，只有自己搏来的东西才是真的。】

　　……

　　【你为何要挡在我身前。】

　　【总不能看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龙被这些鬣狗活活咬死吧？噫，这肉好臭，我寻思着吃不了。】

　　【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而已，很快就好。这些肉太臭了，还是烂的，根本吃不了，看来咱俩今晚要饿肚子了。】

　　【你可以吃我的血肉，龙血龙肉都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乃是半神之躯，被你们追捧的鲛人也难以望其项背。】

　　【饱腹又治愈？别吧，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动朋友一根汗毛。再说了我又不是原始人，茹毛饮血完全接受不了。我记得珊瑚峡那边有可以吃的红浆果，我去采一些过来，你在这里等我。】

　　……

　　【你要走了？】

　　【是啊，外面群魔乱舞，那些仙人根本没有余力管理归墟，我打算越狱算了。我朋友是屠魔志愿军的首领，我想去投奔他，混个小领导当当。】

　　【我和你一起去。】

　　【啊？你愿意当我的器灵？我当时只是闹着玩的！你清醒点啊太子殿下！】

　　【嗯。】

　　【唉，既然这样，那我们拉钩吧。从此之后，你我同心一体，绝不背叛，如有违逆，天打雷劈。】

　　【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吗？】

　　……

　　【你要留在这里？】

　　【我不是搞政治的料子，卷进去怕是骨头渣子都不剩，再说了，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

　　【天乾盟所谓天下第一，现下群仙陨落，神祇失格，你如果加入天乾盟，你那个朋友肯定会让你身居高位，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不好么？】

　　【没兴趣，打仗打了这么久，我浑身都落下病根，再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环境待上几年，我怕自己时日无多。再说了，我在云台宫陪你不好么？你想在外面养什么就是什么，免得你觉得孤单。】

　　【……矫情，我才不需要你陪。】

　　……

　　【怎么突然要走？】

　　【小玉传来消息，神陨之地有魔族活动的痕迹，我要去一趟，这些日子阿云照顾你，你不要闹脾气。】

　　【带上我。】

　　【杀鸡焉用牛刀，带你做甚？我只是去当个斥候，阵仗太大容易打草惊蛇，等我回来给你带云片糕和甜醋烤鱼。】

　　【拉钩。】

　　【好好好，来，拉钩！】

　　……

　　【阿鸢！你怎么这个样子？谁把你伤成这样？云天这些日子都在到处找你，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本也打算去找你的。】

　　【奉伊，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你发什么疯，阿鸢，帝鸢！你做什么！】

　　【乖乖，要躲好，我会封印云台宫，谁也进不来。你听我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你听到了什么，无论是谁来喊你，就算是我，都不要出来！】

　　【帝鸢！】

　　【奉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再次见到了我，一定要不留余地……杀了我！】

　　【不要，帝鸢——】

　　【我们拉钩。】

　　奉伊睁着空荡荡的双眼，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液把他的睫毛粘成一簇簇，脑海里突然翻涌而上的大量记忆涨得他头痛欲裂，他努力地想坐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动也不能动。

　　“阿鸢……”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在掉落的过程中化作一颗颗圆润的珍珠，骨碌碌地滚在地上，温润的宝光流转。

　　天旋地转中他好像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穿着黑色的袍子，头发松松散散地低低束在脑后，脚上是齐膝的漆黑皮靴，走在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她往这边走来，他扬起脑袋，奋力张开手臂，空虚的眼眸里满是渴望与眷恋。

　　“白星辞”在奉伊面前站定，浑身都是血，跟一个从血池捞出来的血人似的，通红一片。她手里提着奉伊扔下的那把刀，傲然睥睨，面对止不住流泪的可怜男孩，她脸上没有半丝波动，双眸里只剩下无视一切的漠然。

　　“阿鸢，阿鸢……”即使眼睛看不清，即使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他所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奉伊还是拼命地张开臂膀，像是孺慕的雏鸟，哀求着，痛哭着，想求得一个虚假但是足以安慰的拥抱。

　　“真悲哀啊，奉伊。”少女的声音平静冷漠，“看看你的样子，这也算赫赫有名的狂乱嗜杀之龙吗？”

　　柔弱的男孩不住呜咽，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少女垂下眼，她半跪在地上，托起奉伊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接着，她举起长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他的胸口，搅碎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