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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洛长宁三年前才第一次来到这位所谓的亲生父亲的家。
      三年前,他的亲生母亲洛冬终于因为劳累过度而死在了工作的地方,他知道的只有这些,甚至没能见到洛冬最后一面。
      在洛长宁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孩子都漂亮,也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更加坚韧。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小时候应该对洛冬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的家长是两个人,而自己的家长却只有她一个。
      那时候洛冬给出的答案是什么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
      司机载着洛长宁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孑然一身,甚至连手机都没带,不过那并不重要,他知道自己这次回家并不需要这个。
      三年前,他不愿意住在那个除了金钱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空荡荡别墅里,于是趁着被送到学校后偷偷逃课跑出来,凭借着记忆里大人们聊天时曾经提到过的墓园地址,孤身一人乘坐出租车来到那个荒无人烟的墓地。这个时间段前来祭祀的人很少,洛长宁在墓地足足找了一天一夜也没在无数墓碑上找到洛冬的名字,直到天色已晚,他在不知名的墓碑旁沉沉睡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坐在柔软舒适的车子里,被带进一场相当漫长的噩梦中去。
      洛长宁恨极了暴力。
      名为他父亲的、骨子里流着与他相同血液的男人憎恨着他,但那只占所有情绪的百分之二十,爱的反义词并不是恨,而是彻头彻尾的漠不关心,宋建玉对于他的存在毫不在意,只有在他犯下严重的错误时才会对他施加暴力,以证明名为父权的绝对权威。逃学睡在墓地差点冻死便是严重的错误之一,或者说,逃学让学校打电话到宋建玉的办公室、让秘书得知宋建玉还有一个情夫生的儿子、让宋建玉感觉到丢脸才是所有错误中最严重的那个。
      于是他被抓回到别墅里面对他亲生父亲的怒火,那个男人用酒瓶殴打所有他能被衣服覆盖住的地方,用烟头烫伤他的腋下和颈窝,然后用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带有两米长锁链的手铐将他锁进地下室的小黑屋。保姆会定期将食物和水送到他身边,而洛长宁也只能借着这个机会多看两眼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光。
      洛长宁并不惧怕黑暗,在多少个生母出去打工赚钱的夜里他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但他厌恶漫长且永恒的黑暗,他看不到尽头。
      其实三年前的那段记忆对他而言已经模糊了许多,他只记得在那之后他生了场大病,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有美丽的护士姐姐为他的伤口换药,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里则充满了怜悯。
      而现在,三年后的今天,他再次踏上了相同的路。
      “少爷,该下车了。”
      车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在了门口,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吸了口温度适宜的空气,只觉得全身发冷。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洛长宁只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之中,他漠然地审视着客厅中发生的一切:刚刚成年的男青年被推搡到酒柜上,又因为站立不稳而跌倒在地,醉气熏熏的老男人试图抄起价格昂贵的圆肚酒瓶,却不小心把瓶子磕在吧台上,玻璃屑混合着酒液流淌在男性青年的头上脸上,手掌又不小心被地上的玻璃渣划伤,妖艶血色刹那绽开,他有些不解地盯着那抹红色看了会儿,几乎要笑出声来。
      那又是谁的身体呢?在被殴打的又是谁呢?是谁的胃部被尖锐的皮鞋抵住,又是谁在酒香中哇哇呕吐,他的灵魂优雅地在半空中旋转,然后突然意识到一个有趣的问题。
      我又是谁呢?
      “洛长宁。”
      有个人微弱的声音呼唤道。
      “洛长宁!回答我!”
      刹那间所有五感飞速回笼,过于强烈的感官刺激让他的双眼被泪水充盈,他名义上的父亲气喘吁吁地坐在面前的扶手椅中,随手拧开一瓶印着他看不懂的文字的酒瓶,将里面辛辣的液体灌进胃里,剩下的一半泼在他脸上。酒精分子疯狂渗入每个破损的伤口,带来钻心剜骨的疼痛,而他艰难地抬起染血的手,颤巍巍地捉住了脖颈上挂着的鲛珠。
      “洛长宁……回答我,洛长宁……在你那边发生了甚么!”
      就算他的耳朵在嗡嗡响,洛长宁依旧清晰地听到男人径直传达到心底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担忧的意味,又或者只是他的错觉,不过他放任自己在这个妄想中沉沦片刻。
      “不跟我赌气了?”他懒洋洋地在心里说。
      “……那事稍后再跟你算账。”他应该没听错,谢之凛的声线里确实带有挥之不去的紧张。“你……你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反问道:“你又感觉到了什么?”
      “你不太好,不,你很不好。”谢之凛笃定道,“和火场那天相仿,你在求死。”
      发动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片刻后替换成清脆的门铃声,继母忙起身相迎,进来的是两个提着医药箱穿着白大衣的医生。
      “可我还活着。”
      “……莫要狡辩,朕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进来的医生不发一言,对眼前的状况完全不予置评,将脖颈上的听诊器挂到耳朵上,动作熟练地开始对他进行全身检查。
      洛长宁也不管谢之凛根本看不到他,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岔开话题。“不愧是私人医生,干这行干得长久的秘诀就是少管闲事,说不定他赚的钱里有一部分就是封口费呢。”
      “……”
      在简单确认他的身体状况后,两位医生想尽办法将他弄出了那片布满碎玻璃渣的废墟,洛长宁舔了舔唇,在唇上尝到酒与血混合的味道,胃里呕吐感更甚,不过他忍住了。
      “谢之凛,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很简单,我被打啦,被我爸,被我亲爹从头到尾地揍了一顿,因为我逃学……不,因为我给他丢人了。”
      洛长宁本以为这些话很难开口。在他的印象里,被家暴大概是某种挥之不去的耻辱,它需要被隐藏在永远不被人所知的暗处,和滑腻青苔混合在一起,每一次翻搅都会造成灵魂上的战栗,他本想将自己的伤口再撕裂一次,露出活生生的血肉给谢之凛看,却没想到这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痛。
      “小时候我不懂,但我现在已经成年了,我知道我妈只是我爸的情妇之一,而我是被人人唾骂的私生子。”
      谢之凛没有掐断连接,也没有就听不懂的词汇进行发问,只是在鲛珠那边安安静静地听着,而洛长宁正坐在椅子里,医生正在用镊子清理他伤口里的碎玻璃渣。
      “我小的时候和妈妈住在一起,她为了让我们的生活富裕点,没日没夜地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每天几乎只有早饭时间我们才会坐在一起,畅想一下等我长大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早的伤口已经随着血液的凝固而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医生不得不用沾着生理盐水的棉球将痂洗掉,重新对伤口进行消毒。
      “那时候的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我从来都没有饿过肚子,妈妈竭尽所能地将我送进了最好的学校,让我接受最优的教育,一直到三年前,妈妈去世了。”
      他身上几乎没有多少需要缝合的伤口,宋建玉在对他诉诸暴力的时候也很注意细节,并没有将他的躯体真正打伤打残,多半是皮肉伤,只要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彻底恢复如常,连疤都不会留下。
      “妈妈去世后,生父把我接回家,我拥有了一个比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大四倍的卧室,拥有了厚重的隔音墙,也拥有了相当大量的生活费。虽然今天家暴我的是我的父亲,但他在生活上并不苛待我,只在他觉得我给他丢人了的时候才会……嗯,惩罚我?”
      干净的纱布被覆盖在伤口上,原本刺痛的地方现在泛着股暖洋洋的痒意,洛长宁的□□昏昏欲睡,精神却无比疲惫无比清醒。
      “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私生子,他一直都在努力向我传达这点,我相信我的接受能力也十分优秀,好了,我现在已经被医生修补完毕,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囚禁……不算可怕,不会缺衣少食,只是没有光而已,只是没有光。谢之凛,你还在吗?”
      “我在。”对面很快答。
      “抱歉跟你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我现实世界实在没有能跟我聊这些的朋友,忘了它吧。对了,你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谢之凛只停顿片刻,道:“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那……就这样?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现在他们正在把我的身体运进地下室,我感觉我自己有点发烧,可能要先睡一觉了。”
      “……朕陪着你。”谢之凛沉声道,“莫要松开鲛珠。”
      被纱布缠绕的伤口与床单彼此相贴,他疼得咝咝吸气,冰冷粗硬的钢铁制品被扣在脚腕上,沉重的锁链发出当啷一声响,黑暗随着地下室的门的关闭席卷而来,他只感觉到漫无边际的安心。
      “那么晚安,阿凛。”他疲倦地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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