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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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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界。
众神仙都觉得很好奇。他们好奇于是什么事令神界第一大将军在外耽搁了那么久,好奇于他回来时竟黯淡成银灰色的铠甲,更好奇于他在凌霄殿上冷冷地向天帝掷出的那句提问。
当时凌霄殿上没有旁人留下来,只是某个侍事仙官在退下时遥遥听见了。
“我究竟是谁?”
据那仙官说,也只有飞蓬将军能问出那样清凌凌的语气,让他这即便在殿上已听惯了仙神怒气的值官,也觉得一阵心寒。
好奇之余,却也没有谁敢当着飞蓬的面说什么。只是有些相关仙士隐隐约约地想起,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吧,有人通过神魔之井到了神界,其中一人,十足便是飞蓬将军的相貌,行为举止却截然不同。
言谈乘着风传到夕瑶耳中时,她点在姻缘草叶片上的手指微微一滞,而后淡笑,仿佛天池中白莲莲子剥开时现出莲心来一般,若有若无的清苦。
应该是留不住了吧。
自从那次,神树下,簌雪飞时,便被惊动了的凡心。
玄虚宫。
玄虚宫的主人走了,他的气息却还在。温柔慈悲的,肃穆清朗的,一本正经的,在洒扫童子的帚丝下静静地与阳光和微尘一同翻涌起来。
这样的阳光,这样的味道,很适合回忆旧事。
飞蓬推开书室的门,门外的光仿佛泄密一般将房间照亮。壁上一幅字,圆转包容的笔势:“众妙之门”。
那个人什么都不愿意说。那么,他就只好自己找。
只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地便找到了。靠里的书架,自上而下数第四层,一只不大的箱子,因天天有人打扫擦拭而不染微尘,箱子里是徐长卿飞升后带到神界来的旧物。
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要么说明他还时时记着,要么说明他已经不在意了。
一想到后者的可能性,飞蓬无奈地苦笑。
他的一天是他的一年。他的回忆还清晰得一如昨天,他的回忆却已是前世尘烟,无怖无忧。
箱盖“啪”地弹起,映入眼的首先是厚厚一沓簇新的《道德经》手抄本,字迹各异,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的。将书本挪出来,底下垫着一块布,似乎是当年裹着青儿的襁褓。掀开布,却又是一堆杂七杂八的灵宝法器,什么散妖香洞清镜碧玺石紫金葫芦。
飞蓬顿觉满额黑线。
再揭去一层布,又是一本《道德经》。
一本卷了角、毛了边、黄了页的《道德经》。
《道德经》边上,又是一样法器。青铜蟠纹,乾坤坎离巽震艮兑的阴阳刻,浮凸而出的古篆字。
然后是一张纸,还很新,上头的墨迹也不旧,旧的是字迹里心灰意懒的笔意。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门外响起了足步声,由远及近。飞蓬从旧物中抬起头,看向门口。
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兽。它周身赤红的颜色映亮了整间书室,龙头、麋身、鱼鳞、牛尾,额生独角,一双眼瞳莹然生光,瞳孔竟是不带半点杂色的白。
一头麒麟。
飞蓬几乎要以为是否神界又有谁忘记拴好坐骑,由得它四处乱跑。
“停止你的傻念头,我不是那种东西。”麒麟蓦然开口,声如铮铮金铁交鸣,“我听说送我来神界的人在这里。”
飞蓬了然,挑眉道:“你醒了。”
传说在上古时,神魔间一场涿鹿之战动荡六界,便是这头麒麟相助天帝,破了魔界根基。后来,却因魔界后裔追杀不休,沉眠昆仑山炎泽之底。
“我知道你在惊讶我竟能看穿你在想什么。”麒麟一甩长尾,踱至飞蓬身边,纯白的瞳盯着他,“如果你是真的神将,我自然看不穿。”
飞蓬苦笑:“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每个人都来提醒我这件事。”他闭了闭眼,“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神将飞蓬。如今……我什么都不是。”
当日在凌霄殿上,天帝言犹在耳。
“你是我依照众神记忆重塑的飞蓬。”
“那么我原来是谁?是景天么?”
神座上的天帝半俯下身来,深深地看着他,叹道:“四十五天前,你就站在同一个地方说,你如果不能自行恢复记忆,那么就永远做飞蓬。”
“如今,你觉得,你都记起来了么?”
飞蓬伸手,轻轻地按在眉心。那里像有一团郁结的气,蓬蓬地跃动,不断地膨胀着。
身为凡人的那个自己执意忘却,只留下一个半假不真的自己,一言一行,俱是按众神印象中的风格而已。
还有比这个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么?
“我是‘真’兽,看得见事物本相。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依然还是那个凡人。”麒麟按了按足,表情竟像是在笑,“真是有趣。一个有着神力的凡人。”
“有什么有趣的。”
飞蓬开始将箱中的东西一件件地放回,语气透出些心灰意懒。
回忆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网中的结,会不会比月老结下的情结更纠缠?
可是回忆最怕的不是纠缠,而是不再纠缠。
不再纠缠,就淡了,散了,重逢时白头如新,连一句“许久不见”也吝啬,只有淡淡一声客套,“久有耳闻”。
连这声客套,竟也是虚的。
麒麟也不答他的话,屈足而卧,自顾自地道:“自沉睡以来,我的神识忽生忽灭,但之前从未有一次想过要苏醒。你可知为何?”
飞蓬一副谈兴不浓的模样,只是淡淡地看着麒麟。
麒麟像是对应对很少说话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了,铮铮的声音中又带了些玉石瑲琅的清朗响声,像是笑声:“你得体谅一个长久找不到说话对象的老人家的多话。”
它将下巴垫在前足上,纯白的瞳孔轻微地缩了缩:“从前我不想苏醒,是因为没有找到苏醒的理由。如今有了理由,我便醒了。”
“什么算是理由?”
“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片云,一棵树,一朵花,你觉得它是理由,它便是了。”
“说得简单。”
“的确,要遇上很难。所以一旦遇见了,就绝对不要放手。”
不要放手。
飞蓬一怔,修长的手指抵在额际,慢慢地便带了点笑:“不错,明明是最简单的方法。不要放手。”
麒麟仍卧于地,见飞蓬长身而起便欲离开,它纯白的眼瞳莹然粲然,如雪如玉:“等等,再答我一个问题。你离开昆仑前,都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保重。”
暂保此心,望自珍重。
麒麟闻言一跃而起:“不好,臭小子想跑。”如同炽铁般的赤红色顿时仿若流星,一闪无迹。倏而来兮忽而逝。
被麒麟映得满墙红光的书室,又淡然了下来。
书架上陈年的书,安静地看着飞蓬退出书室,带上门,同时也带走了那只箱子。
也许从哪儿来的终将回到哪儿去。人间之物,最终还是会回到人间。
(《卷一·飞蓬》Fin.)
(《延年》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