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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 ...

  •   飞蓬再次来到神木处时,夕瑶正在伺弄一株草,色泽澄碧,莹透可爱。
      女神笑瞥了微有些沮丧的飞蓬一眼:“怎么?又扑了个空?”
      按剑垂目轻叹一声:“别提了。”飞蓬视线追逐着虚无的云雾,无奈,“三日里玄虚宫去了不下十次,每次他都不在。”
      “如今人界教化之事初定,正是他最忙碌的时候,有时连天帝都寻不到人,更何况是你?”
      闻言飞蓬眉尾微剔,苦笑:“夕瑶,我很可笑么?”
      “不是,”虽然否认,夕瑶的语气里却满满地盛着笑意,“只是难得看见平素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如此受挫,觉得有些有趣。”
      被挖苦的神将反倒洒然,倚着神木坐下:“如此说来,其实也算得可笑了。”
      偏头看夕瑶细细地为那株草培根固土,他挑眉发问:“又是瑶草?”
      “不,是姻缘草。”女神的目光慈爱而温柔,月华映窗水雾盈湖般落在它纤长小巧的碧色叶片上,“我向月老讨来养着的。”
      飞蓬不禁伸出手指碰了碰它细小的叶:“这便是姻缘草?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我眼里,每一株草都是特别的。”
      虚合的掌心握住一把微凉的水雾,飞蓬叹气:“有时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养花草的人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不明白的。”夕瑶淡淡地一笑,在飞蓬身旁坐下,微湿润的视线萦绕着姻缘草,“花草不似人,它们的习性是最容易被了解的。喜欢什么土性,向阳生长还是背阴生长,每日浇几分水,何时培芽何时养枝,何时催花何时收果,只要你付出了,它便会有回报。”
      女神温柔地抚摸着姻缘草微微摇曳的叶片,“花草有灵性,但凡神点头,它便会笑。”
      “夕瑶……”
      “不必言歉。”夕瑶打断他的话,闭目轻叹一声,千万年来阅尽天上人间起落无常的女神笑得悲伤而清明,“千年以前,夕瑶不愿只作飞蓬的知己。千年以后,夕瑶已明白,恐怕从今往后,都只能作飞蓬的知己了。”
      她曾以为她与他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后来才发觉,其实飞蓬什么都知道,只是在他心里,她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她实在不想听什么谢谢,抱歉,对不起。语言太无力,承载不住她千年来看尽的潮起潮又落,云生云又散。
      那些流淌在陈旧记忆中的往昔苍白似水,夕瑶的飞蓬再不会回来。她不愿再为这样无望的等待虚耗自己的光阴。
      从此夕瑶只爱花木。
      花木有灵性,却不懂得辜负。
      云气涨起又落下,潮水一般往复不息,前尘便在其中悄无声息地湮灭。
      飞蓬看着身侧温和又倔强的女子,终究只是一叹。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曾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沉默良久,夕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你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从前为寻敌手甘贬凡尘,如今又是因为什么,竟愿重返这广漠神界?”
      飞蓬舒开四肢,淡淡地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地感觉到,我是在寻找一场赌博的答案。”
      印象里倏忽窜出一个声音:用永生作赌注,够不够。破釜沉舟的决然中,又带了些萧凉。
      转瞬那声音便黯淡下去,分明而不分明。
      “我的记忆打了个结,”飞蓬修长的手指按了按自己的额际,“这个结,只有那个人才能解开,不管他是徐长卿还是抱虚子。”
      那语气中的执念听得夕瑶一时发怔。
      “你向来脱了缰时连定海针也定不住。当年凌霄殿上一句‘要罚便罚,何谓从轻’,直逼得天帝哑口无言。”
      飞蓬闻言微哂,懒散中些许不以为然。
      摇了摇头,夕瑶浅笑起身:“我要去寻天泉水为姻缘草安定元神,还请将军自便了。”
      飞蓬失笑,看她飞身离去,云袂广袖中山水千重风雪万更。
      他其实看得出。
      方才夕瑶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然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哭。
      仰头靠在神木上,看它绯色的叶子簌簌地轻摇,银甲男子朗然的眼微微眯起。
      “对不起……”
      在轮回两世以前,飞蓬也曾为了夕瑶的一个皱眉心疼。
      他也在迷惑。究竟因为什么,自己又回来了,仿佛一切都还未生变。
      在人界的往昔于他是全然陌生的。重楼同他喝酒时所说的那些事,那些人,他一无所知。
      但不知为何,在凌霄殿上,他看见了那个人,听他轻描淡写地道一句“将军威名,在下久有耳闻”,胸口顿时一空,而后闷得发疼。
      似乎有个声音在心底喃喃,不该是这样的。
      徐长卿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又该是怎样?
      敲了敲神木的树干,飞蓬轻笑着发问:“喂,你知道么?”
      神木默立无语。
      银甲在云烟中微微闪光,飞蓬抱臂带着笑意自言自语:“这个结,当真只有他才能解啊……”
      流光阅尽,何处觅昔人。

      玄虚宫不过是一椽不大的屋宇,位于神界西南,沉静得与世无争。
      此时一个灰衣仙童正靠在门边打盹,迷糊中似乎听见脚步声,迷迷瞪瞪地睁眼想站直,却一个不稳,直直向门外跌去。
      一双手扶住了他。
      他看见那双银甲包覆的手臂,冷泉般的反光直晃眼睛,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您又来了。”
      飞蓬勾了唇笑,竟有些无赖意味:“第十六次。云何,这回你的师父该在了吧?”
      “在——”云何一边拉长声音回答一边呵欠连天,“不过,师父正在沐浴。”
      “我不着急。”飞蓬抱臂而立,身姿挺拔,朗朗然的眉目似漫不经心,似若有所思。
      眼见云何靠着门迷迷糊糊地又要睡过去,飞蓬笑道:“这么困?”
      点了点沉重的头,云何答得睡意朦胧:“我不过才一天没睡就困成这样,真不知道师父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一旁飞蓬眉间仿佛静水微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先是里间门开的声音,而后跫音微起,何人言语清淡又仿佛流水般漂亮:“云何,可以走了。”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依旧是白衣。依旧是银甲。
      依旧是视线交错。
      依旧是那边的云淡风轻,和这边的微微笑意。
      徐长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一步:“原来是将军。在下听闻将军近来找在下找得很急,可是有何要事?”
      要事?其实真没什么事情,只是总有一个念头仿佛百爪挠心。
      他的记忆他的过往,在他这里。
      “你有几天没睡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徐长卿不料他这么来了一句,眉间皱起,须臾方道:“在下多谢将军关心。”
      如此礼数周全而客气疏离。
      飞蓬懒洋洋地笑:“我的要事,便是看着你,睡觉。”
      眼前这人一点也不似刚沐浴过,长发不沾水汽,齐整地束起,衣襟严谨地扣至颈部。除了那双眼,缁然墨然,仿佛泉底乌石,涤尽尘埃。
      徐长卿依然皱眉:“将军在开玩笑?”
      “这可不是玩笑,我很认真。”飞蓬端容正颜,“你再不休息,身体会吃不消。”他整个人似乎一根紧绷的弦,不知再加几分力便会断掉。
      徐长卿目光微凝,略有些冷然:“自己的身体,在下自然知道,无需将军多虑。”见飞蓬仍挡在身前,他不由得叹气,开始说理,“将军可知你这一拦,人界将会有多少事来不及补救?”
      “我还真不知道。”飞蓬笑看进他的眼睛。
      果然,那人恼了:“此事关乎苍生,岂容将军儿戏?”墨然的眼中尽是严肃与恼怒。
      “这人世间,一日无你徐长卿,可会天地裂陷,江河逆流?可会礼崩义坏,信丧德失?”飞蓬垂目而叹,“你的苍生……”
      心底蓦地一抽,一痛。
      是否从前,他也曾如此叹过苍生,尾音长得余生难尽?
      一旁云何适时地劝道:“是啊师父,你也该休息休息了,不是还有其余仙长也在忙此事么?”
      不知是那句话说动了徐长卿的固执,终于令他妥协,答应睡三个时辰。
      飞蓬站在他的榻边,看见那人闭着眼,眼睫些微颤动,光影流连,仿佛晕开的墨。
      他不由得微笑:“怎么,需不需要我哼小曲哄你入睡?”
      徐长卿沉默许久方道:“不必,只是将军在房里,在下难以睡着。”
      说这话时,那人的眉甚至微微地皱起,认真得仿佛这是一个如何难解的问题,令他想伸手将那起皱的额心揉平。
      “好,我会出去,不过不会离开。这三个时辰里,你的任务,就是睡觉。”
      飞蓬转身出门,却听背后那人轻声道:
      “你是飞蓬。”
      那种语气,不似疑问,不似陈述,亦不似感叹。仿佛梦中浅呓,三分茫然无措,七分自我说服。
      “是,我是飞蓬。”迈出门槛。
      房门轻响一声关上。
      不知蓬莱三十日,已隔红尘若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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