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鱼歌》谭哥哥

8、第8章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半年之久，突然间一天，宫女把趴在水坑里犯傻的青珠捞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擦干凌青珠的雪白鱼尾等它显出人腿的模样，然后任青珠又抓又咬，小宫女也抿紧了嘴唇一气呵成地一路把她抱到了皇帝的寝宫。
　　凌风最终没能逃过诅咒，他还是失败了。就像历代帝王一样，扳着手指数四十个年头还剩多少。
　　凌风无力地陷在病床之上，枯竭的身体已不能再对死亡做出任何抵抗，满室尽是刺鼻的苦药汤味，其余剩下的便是一群不会说话了的人们。

　　凌青珠被抱到她父皇的床前，青珠空洞着双眼，像是先天不足的痴呆儿，一身脏臭的泥水，狰狞着表情吼叫。
　　凌风伸出枯瘦的手，像个老眼昏花的八十岁老人一样在前方摸索了半天，才够到了青珠用泥巴画了浑儿的额头。他满头花白，浑浊失明的双眼中有血红热泪徘徊，从前那似乎总也用不尽的力量在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内被病痛全部榨干。他已是将死之人，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看、摸一摸他的青珠。

　　凌青珠安静地坐在她父皇的肚腹之上，不逃跑也不哭闹。可恨凌风看不见他的宝贝女儿趴泥窝疯疯癫癫的德行。然而，青珠厌恶地躲开了那只向她伸过来曾经无比享受的大手。才躲了过去，想来不对，又抓起了放进口中，用力地咬下去，不知道那力气源自什么竟将那手指生生咬断。
　　可是没有人敢上前阻止，包括一旁跪在地上苍白着脸色的凌墨尘，以及双手正端着书好的遗诏的凌烈。
　　凌风把另一只手艰难地放在凌青珠的头上，并不在乎血肉模糊的断指仍粘连着自己的躯体被凌青珠紧紧攒在手中，他像从前一样轻轻爱抚凌青珠柔软却是乱糟糟的卷发，留给青珠的最后一句话是：“青珠……青珠啊，凌家人注定的……注定的……”
　　然后，他瞪着血色的双眼，停止呼吸，停止心脏的跳动，唇边翕动着的是——深深的悔恨。
　　凌烈粗犷却悲切的声音高高仰起：“风帝驾崩了——”地上跪伏的凌墨尘哭出了声音，咿咿呀呀地叫着他的嬷嬷的名字。太监及侍女们，或真或假地悲伤地哭倒在地上。殿外的文武百官放声的哀号响彻了云霄。
　　凌青珠……，青珠抓住她父皇流尽了鲜血渐渐变凉的手，忘记了，忘记了如何哭泣。
　　心中突生一丝病态的快感……
　　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平淡随意、自然安逸，都不算什么。不过是风帝的尸骨送入皇陵，凌风的牌位出现在奠堂之上。红彤彤的太阳照样升起，冬天过去了春天也就一定再来，寒月的朝政不也是照运转、照谋划。
　　风帝的葬礼按照惯例一切从简，没有特意铺张。
　　凌烈在风帝驾崩的一刻钟后，便卸去了失兄之痛，立刻召来了满朝文武忠臣，当即宣读了先帝遗诏。
　　皇位由在外游学的皇太子凌红玉继承，号为玉帝。玉帝求学期间，暂由凌烈代权掌管朝政、辅佐政务。而凌青珠受封为寒月国第一百二十一代圣女，准备再次孕育下一个悲剧，并早早定下了昶晟公主的终身大事，也是风帝临死再施父恩。
　　凌红玉没能赶回来，只是托人送回一绺断发聊表哀悼之心。
　　就在凌风入殡后的三天，小宫女一路疯跑，径直闯进了凌烈的议事殿，满面惊恐地说：“圣女，圣女大人……不见了……”
　　然后，表面上一派祥和的寒月国又再度陷入了撼动整个寒月皇族的危机——他们长生不老的宝贝就此神秘消失。
　　一个月后，常羲国，一处精致典雅的幽居。
　　灰色的晨雨缓缓地落。
　　小小的凌青珠淡淡地微笑着站在窗下，穿窗而来的雨丝打在衣上、脸上、发上，凝望灰蒙蒙的天幕，她笑得像凋零的紫罗兰。
　　然后隔着窗户对门前那人，操着稚嫩的声音喊道：“你怎么又来？”
　　玄暖撑着一柄紫竹荷叶伞，渐显高挑清瘦的身影隐匿在朦朦胧胧的雨雾之中。绽开清婉的微笑，温婉回道：“珠儿……今天下雨了……”
　　“用你告诉我，我自己有眼睛……”凌青珠毫不客气地投以白眼，语气极度不佳。
　　虽然当初选择在父皇死后，跟这个陌生的少年来到别国已经一个月了，可是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面对玄暖时摆出凶巴巴的气势。
　　随着一声脆响，凌青珠毫不犹豫地拨开了支撑窗户的竹棍，雨湿的小窗也随之合紧。
　　可是，凌青珠的下一个举动却更加过分。她急匆匆地跑去门前，然后将门锁上。一丝坏笑爬上凌青珠粉嫩出尘的脸上，尔后朝门外施施然喊道：“我不要见到你，你给我离开这里。”
　　门外那一边，少年撑着竹伞，脚边的衣衫已经被浸湿，传来丝丝凉意。风神俊逸的脸孔上出现淡淡沮丧的神情，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凌青珠要这样讨厌自己。
　　“珠儿，今天下雨了，我怕你自己住这里会很冷，所以来接你去宫里睡一晚……既然，你不喜欢我的话，……等下，我会派人来给你送套棉被，我先走了……”
　　因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得意洋洋的小人儿，悠哉地坐在桌前，晃着两条小细腿儿，完全不屑玄暖的关心。“啰嗦死了，你快走吧……”
　　可是，就在凌青珠得意忘形的时候，桌上的燃着的油灯因为她的晃动而倒了下来，火苗正烧到了她的身上，她嘲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因为突来的炙热而发出尖叫，惊慌失措地扯着自己的衣服。
　　在房外听见凌青珠尖叫声的玄暖，立即忙不迭地破坏陈旧的木门冲了进来。然后抱起还在张牙舞爪地拉扯衣服的凌青珠，端起了书桌上用来清洗毛笔的清水熄灭凌青珠身上蔓延的火舌。
　　“怎么这么不小心？”玄暖心疼地抱住受惊的凌青珠，为她轻柔地拭去泪珠。“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我不放心……”
　　可惜，凌青珠全然不领玄暖的好意，像头疯狂的小兽对温润的少年又抓又咬。“你给我滚开，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对我这么好，讨厌，我讨厌死你了……”
　　“你讨厌我？……”玄暖不顾自己被凌青珠抓出来的伤口，握紧凌青珠挥舞的小手。但见凌青珠仍是一副不惹人怜惜的模样，随即狠下心肠威胁道：“珠儿，你再不听话，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寒月国，再也不理你……”
　　“送就送，我才不怕你！”尔后，张口狠狠的咬上玄暖的胸口，然后隔着衣料清淡的铁锈气味涌进口腔。
　　玄暖当真拿这样野蛮骄横的凌青珠没辙，任她像是要将他的肉咬下来一般，还是无比温柔地抚顺凌青珠颤抖的却瘦骨嶙峋的背脊——她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被火烧到身上自然会怕。
　　也许是被玄暖的血刺激，凌青珠猛然想起自己咬断凌风手指的画面，一阵浓稠的酸楚势如万军地冲上两边脆弱的泪腺。
　　孩子终归是孩子，凌青珠又突然紧紧抱住了玄暖的颈项，嘴巴张得不能再大地嚎啕大哭。“我要我的父皇，呜呜呜……我不要他死，我要他还活着，陪我一起玩……呜呜呜……”
　　“乖了，珠儿是最勇敢的女孩，珠儿什么都不怕了……”玄暖轻轻柔声哄道，将又瘦
　　又小的凌青珠包进自己的衣襟，然后抱着已然不再反抗排斥的凌青珠，再度走进来时的雨中。
　　回到常羲皇宫，凌青珠抱着玄暖哭哭闹闹了一路，也渐渐累了，竟然抱着玄暖的颈项昏睡过去。
　　从前凌红玉所扮演的老妈子的角色，又替换成了玄暖。
　　他拒绝了乔百合的帮助，替凌青珠烧伤的地方上药，洗湿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凌青珠哭得跟花猫似的小脸。等他办妥了凌青珠的事项，才想起给自己疗伤、沐浴。
　　待他换好衣服，瞥见睡在自己的床上的小小的一团，然后等那小人儿寻着暖源自动挤进他怀里的时候，才带着满足的轻笑沉入梦乡。
　　于是，他们便从这一夜开始了他们的同床共枕。
　　第二天清晨，阳光调皮地弹跳。凌青珠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张由于近距离而冲击力十足的白皙瓜子脸，曲线纤细的颈项，浓密纤长的睫毛，浅粉色水润的双唇，如果不是事先认识了玄暖，凌青珠一定会误认他为女孩。
　　再然后，昨晚发生的事情也渐渐在凌青珠有些短路的脑海中清晰。
　　于是，像是小偷一般，蹑手蹑脚地拨开玄暖的衣襟，果然看见了一圈深入骨的牙印子刻在玄暖的心脏之上。不自觉的，凌青珠伸手抚上那道伤口，略微皱了皱浅淡的细眉。
　　正当凌青珠游神之际，忽地听见自己的头上方响起一道软濡却透着慵懒诱惑的声线。“珠儿，你在做什么？”
　　仿佛是做了贼一般，凌青珠心虚地蓦地抬头，却不料……
　　她才刚观察了许久的蜜色双唇准确无比地压覆在她的小口之上。
　　即使，她只有五岁，但女人的羞涩永远是本能。
　　玄暖亦是一惊，残留的睡意立即飞得烟消云散。
　　“你这坏蛋，看什么看？”凌青珠羞得又要哭出来，对着玄暖噼里啪啦地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过玄暖的身体，朝着门外赤脚飞奔而去。
　　“珠儿，你等等……”玄暖唤了声，自然叫不住猴子似的凌青珠。于是，踏了鞋子立刻追了出去。
　　仙人般漂亮的男孩屹立花丛间，恍若美神……他似是羞赧了一般，半分垂首，双手抓紧了淡蓝仙衣的袖子，怯怯地唤着：“珠儿，珠儿，你不要躲了……”
　　然后，然后如是被轻易找到的，不晓得因为什么而总是避开男孩，躲在花下的小人儿被男孩轻轻抱起来，分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点在凌青珠的额头上，嗔怪似的训斥道：“珠儿，你最近瘦好多？难道没有好好吃饭吗？”
　　抬眼，望见玄暖秀丽俊美的童颜，心下一紧。
　　发魔了一样，凌青珠不自觉地，轻轻地将脸颊贴上去，一下又一下地亲昵磨蹭，像只乖巧的小猫。“我不知道，别凶……”
　　仿佛是一开始便知道他是谁一般，像是相识了三生四世一般地熟悉、眷恋。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他走，更舍不得埋怨……埋怨什么呢？凌青珠想到这里时，想不出来，便仰起小脸，定定地与男孩对视，有时不知道原因地，慢慢地竟会溢出眼泪。
　　再然后，男孩爱恋地将小女孩轻柔地搂进怀里，温馨地不知名的花香味儿从男孩身上淡淡地散出，暖暖的感觉让凌青珠不可抑止地依赖，让凌青珠忘记所有痛苦、快乐，甚至他们是谁……
　　再次情不自禁地，女孩羞红了脸庞，在男孩的脸上印上羞涩的细吻。无比默契的，男孩亦颔首将凌青珠的小口贴住，似是不懂得戏弄，又像是单纯的亲密。两唇相依，贴的无比紧密，却没有更深的探索与占有。“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凌青珠羞赧地将小小的螓首窝进玄暖的胸前，尔后，在玄暖的怀中晃了晃脑袋。
　　如果确定不是在梦中，那这画面一定很美。
　　两个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丽孩童，他们欢快地迈着脚步，手拉着手，漫无目的地跑在芬芳花海之中，惊起了漫天飞舞的缤纷花瓣。男孩捧着女孩的脸庞，天真而认真地说：“珠儿，你不可以被任何人夺走，因为你只能是我的……”
　　可惜，总有这样不识时务的人，喜欢打碎这样美好的景色。
　　“教主哥哥——”随着一声高调的疾呼，并排一起的两人被一名从天而降的第三者——很是壮观地挤开。乔杏贞如同八爪章鱼一般，糊在了玄暖的身上，甜腻腻的说道：“教主哥哥，我们今天还一起去骑马，好不好嘛……”
　　此女打扮得花里胡哨，年纪与玄暖应当不相上下，都在十二三岁左右，身上穿着不下五种颜色的百褶裙，头上两边还各绑了一只粉红色蝴蝶形状的木簪，还有绝对不可忽略的脂粉味道。
　　还有些错愕的凌青珠，弱弱地唤了声：“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