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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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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轩
(一)
让我想想我已经多久没有来到这个园子了。
一年.
没错,整整一年。
雍正三年的九月,北京城万木凋零的时节,圆明园依然姹紫嫣红。这个园子,只有死亡和毁灭能够终止它令人心醉的骄傲和芬芳。而那一年的秋天,恰恰伴随着的是死亡。
皇贵妃年氏薨于圆明园。
我在将要踏上皇后车辇的前一夜知道了这个消息。
第二天,圆明园里知道了皇后微染小恙,无法下地的事情。我把入殓年氏的一应事宜交给了熹贵妃。但恐怕,这道皇后的懿旨不会有真正的作用。我想,他会亲自给她入殓,这个可怜的女人,荣耀半生,得到的只是夹在丈夫和兄长间一颗挤压的不堪重负的心。
他怜惜她,也许曾经真诚的为她倾倒过,但他终于没有驻足。他的永恒的爱从来没有给予一个女人,他迷醉的眼光永远的停留在帝国起伏的曲线上。她只是一朵曾经娇艳绽放过的桃花,随着生命恒有的规律化作片片飘落的花瓣。为了他最后美丽一次。
他不是一个多情的人,然而也并不寡情。我想,他会亲手给他一个最后的归宿。我的到来,会令他尴尬。我是皇后,一应后宫事宜的统领者。他不会愿意开口对我说,他要我把入殓年氏交给他。
我明白。
所以,皇后病了。病在雍正三年的九月。
没过多久,年羹尧被赐死。
在我的家庭里,华丽的荣耀和显赫的耻辱就像一个铜板的两面,一阵风吹,他们就换了朝向。没有人得到永远的眷顾。我忽然觉得有些庆幸,至少,按照礼制,在我离开的那一天,他会亲手给我入殓。只要他愿意,一切顺利成章。我想,他总会是愿意的吧。
(二)
我在街市里找到他,模仿京城闹市所建的街道里没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坐在灰暗的天色下,眼睛盯着冷杉木粗糙的桌面。周围没有一个仆从。他恐惧寂寞,所以把闹市移植到了圆明园,但却注定寂寞。他不明白,街市的热闹,是因为市井小民需要它,可是他并不需要。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吉祥。”
我恭敬的行礼,尽管没有旁人,尽管面前是我的丈夫。
“唔。”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但是我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叹了一口气。
他是一个把自己包裹的太紧的人。我不敢用体察的态度离他太近,他的心在狰狞坚硬外表下是新鲜和柔软,柔软的像昙花的花蕊,触碰带来的只会是警戒和枯萎。他只会把自己包裹的更紧,直到有一天勒死自己。我所能够的,只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告诉他我的存在,让他在这一段漆黑的路途上知道背后有一个追随的人。
额娘说,韵轩,你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三)
我不记得额娘什么时候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们都年轻,热情,甚至有一点小聪明般的疯狂。
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我十四岁的生命从安定的有些枯燥的少女时代滑入了另外的轨道。
我坐在大红盖头下面,内心忐忑,手上的苹果被掐出一个个指甲印。
“韵轩?我见过你。”隔着厚厚的红色,我听见带着笑意微熏的声音。
我几乎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故作镇静的深深吸气,不置可否。
一声嗤笑,渐远的脚步,屋子里没有了声音。我开始恐慌,悄悄掀起了盖头的一角,足够看到屋子里的情景。
大红的细纱绷在梨木多宝阁上,金黄的流苏从半月形的机子上垂下来。接着,不期然的进入我眼帘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眸,闪烁着狡黠的光泽,我好奇的打量这个有着好看眼睛的人,他有薄薄的嘴唇,线条嶙峋的下巴,大红色的吉服上有一颗缠着金线的襻扣脱出了扣眼,露出长长的颈子,给他精致的五官添上了一点不羁。他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
我瞬间意识到这就是我的丈夫,而我现在所做的是一个多么无礼的动作,我惶恐的松手,眼睛里已经有了一点朦胧的雾气。我害怕这个传说中喜怒无常的人会给我难堪的惩罚。
“没用的,我看到了。”
“我以为你走了。”
厚底的黑色官靴停在眼前,金线描的图案氤氲一片,眼前一亮,黄铜的秤杆挑开头顶的盖头,像一朵娇艳的罂粟花,毫无预兆的盛开在贫瘠的土地上。
他咧嘴笑了笑,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他的笑容像雨雪初霁时候的阳光,宽厚,温暖。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笑容是多么的稀少,它好像他衣服上金线的光芒,看得见的一瞬已经消失不见。而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在他淡漠如平静湖水般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我等待那个笑容的到来,好像牵牛和织女星明明无法重叠,却依然固执的守候千年。
而此时,我只想到了那句诗: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一阵微风随意拨弄出的涟漪在湖面久久荡漾不去,正如一个无意的微笑在绽放间攫住一颗心所有的颤动,在它临去的那一瞬留下了爱情。
“我见过你!”他肯定的重复着,坐在我身边,“你记不记得你五岁的那一年有个男孩子抢了你的弹弓?”
“你怎么知道?”
“你还狠狠咬了他一口。”他笑道。
我红着脸看见他的手腕上一排淡淡的齿痕,淡到几乎和肌肤融为一体。如果没有人刻意去记住,它就从来不曾存在。
我默默的抚摸那道痕迹,嘴角不知不觉微微扬起,它让我觉得熟悉和安心。我就这样坐在那儿一直一直的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的眉目遮去我面前所有的光亮,他的呼吸掠走我周围全部的空气。
(四)
他喜欢在书房里捣鼓些奇怪有趣的东西。手里拿着一方图书章就能坐一个上午,甚至察觉不到我偷偷溜进他的房间,直到我绕过他的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韵轩,你看这个香筒怎么样?”他拉过我,把手里的雕竹香筒放在我的手上。
“很好啊。”
“你看它像什么?”
“像。。。”我忽然心里一动,笑着吐了吐舌头,“像衣杆架。”
“衣杆架?”他愣了一愣,审视着那个香筒,惊喜的笑道,“果然就是衣杆架!年羹尧,你去让他们把这个香筒改成衣杆架,上面挂笔筒用。再把先做过的墙砚托着,也安在衣杆帽架上用。”
年羹尧是府上的包衣,忠诚勤劳。总是尽全力执行他一切奇怪的要求。看着年羹尧一脸迷惑的连连点头出去,他得意的向我眨了眨眼睛。
渐渐的,我习惯了他的异想天开:他把奉上来的狮子雕塑改成狗,把刻了字的图章摩成光秃秃的镇纸。。。甚至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象牙雕刻的黄金痰盂改成棋盒,他见了哈哈大笑的看着我,笑的眼睛里闪闪烁烁。
我似乎记起五岁时候的那个孩子,站在树下一个一个的说笑话想要换取一个弹弓时候的模样。
他说,你知不知道牛郎织女星的故事?你把弹弓给我,我就给你把这两颗星星射下来。
(五)
初秋的天气,夜凉如水。窗外是被风裹挟着翻飞飘落的黄叶,屋里是噼噼啪啪爆着烛花的蜡烛,我一边剪着烛花,一边看着他在纸上写下一些诗句。
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
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
然后,他停了笔,轻轻敲着桌子盯着窗外,“要变天了。”
太子失德,他的每个兄弟都紧紧盯着那个位子。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也想。他不动声色的依然蜗居在四贝勒府里,可是他并不反对他最看重的弟弟胤祥的活跃,他甚至有点放纵那些有出息的门客。年羹尧在官场经营的风声水起,做了陕甘总督,他特别的兴奋,甚至破例在他回京述职的时候和他喝了酒。但听说年羹尧和其他的兄弟过从甚密,他又面无表情的陷入了沉思。
他现在总喜欢做一些伤感的诗,可是他并不在乎他们,只是随手写一两句,或者揉成一团扔掉,或者任它一点点干掉,变得僵硬,脆弱。
我笑他“为赋新词强说愁”。可是他不会笑,总是默默的揽过我的肩膀。把头抵在我的额头上,直到我在他的怀里睡着,直到我再一次睁开眼睛,他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盯着远方。
现在,他又陷入了沉思。我不喜欢他这样。陷入沉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会像反射着天空的冰块一样尖锐,明亮。亮的让人感到空阔不安。而他周围的人,我,尽管被他的怀抱包围,可是感觉不到温暖。
“好了,不要想了。你看这样成不成?”我拿过他丢掉的笔,添上了两句,“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我记得,在我没有嫁给他之前,我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星星,我想,也许我会遇见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不了解我的人,一个不属于我的人。于是我学着所有伤春悲秋的女孩子一样,写出了这两句并不高明的诗。
它们早已经被我遗忘,因为我很幸福,不需要他们作为我生活的注解。但是今天,我觉得他们配起来很合适。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又回过头看了看我,然后转过头,再次望着窗外,用平静的几乎没有声调起伏的声音说,“年羹尧是不是有个妹妹?过两天领进来吧。”
我盯着他的背影,可是他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更多的解释。他并没有在问我,只是告诉我他的决定。窗外房顶檐角下的铃当在风中发出沉闷的,钝钝的声响。檐角那些优美的上翘的弧线好像一把把的尖刀,让我的心像被反复的切割一样疼痛。但我知道,我不应该拒绝,我的言行必须符合世俗对一个温良恭俭的妻子全部的要求,尽管恩情中道绝,我也只能微笑着对他说,努力加餐饭。
“是侍妾还是侧福晋?”当我张嘴的时候,我忽然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好像终于从一个迷幻般美好的梦境里醒来,残酷,却又安然。
“侧福晋吧。”
(六)
年栖梧,年羹尧的妹妹。凤凰择高枝而栖,她真的像一只温顺又容易被惊吓的小鸟,栖息在他茂盛如盛夏的梧桐一样的枝叶中。他宠溺的看着他,给她最好的衣食首饰,我知道,他不像旁人猜度的那样因为年羹尧而娶她,他是真正的喜欢她。
只是当我走过他们两个身边的时候,他会有意的移开眼睛,隐藏起那些早已经徐徐绽放的笑意。他不知道,其实我是喜欢看他那样笑的。真的很喜欢,它让我想到属于我的那些微笑。我相信,他也曾经真心的喜欢过我。而我,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他身边从生到死的那个人。抱着这个信仰,我可以在这个院落四角的天空里看到最灿烂的朝晖晚霞。
一年又一年,我终于习惯了微笑着走过一进进的院落,安静的坐在花园的石舫里看秋叶一次次翻飞盘旋.他是皎皎的月亮,我只是一颗星星,跟随着他的轨道,借着他的流光印证我的存在,而终于不能够独占.
当我明白这些,我游刃有余的周旋于那些可笑的争风吃醋之中,面带微笑的调解着一个两个夜晚的差池。心里叹息,何必如此较真,大家都是过客.
岁月忽已晚,他是我的全部,而我,或者我们,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