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楚*明

1、春雨桃花

　　豫州有渡，名为桃花渡。
　　渡口很小，仅有一名摆渡人，一叶小舟。江水滔滔如怒龙，要过江的人宁肯多行十数里去豫州边境的官渡，也不肯冒险乘小舟。

　　这样的小渡之所以出名，正是因为渡口处的桃花。
　　豫水两岸，桃花十里绵延不绝，每年三月草长莺飞之时，便开得极盛，远看如云如雾，如烟如霞，端得妩媚妖娆。

　　十里桃花，却只有桃花渡方圆为最佳。豫州人人都知道，桃花渡的桃花，皆非凡品。
　　花开时，每朵都有稚子拳头那么大，其间花瓣或卷或舒，姿态不一，颜色极为艳丽妖娆，从花蕊处渐渐晕染开来，如同泼墨而成的画作，浓淡相宜，错落有致。花开经月不败，从春草染绿开始，整个豫州便笼罩在桃花略带苦涩的香气里，直到初夏才渐渐散去。
　　曾有人欲将桃花渡的桃花作为贡品运往长安。但令人惊异的是，凡离开桃花渡的桃树，无论怎样精心培育，绝大部分还是渐渐枯竭而死。偶有存活，开出的花也同长安的桃花一般颜色，并无甚特殊。经多番尝试，无论是江南还是漠北，都无一例外。渐渐的，人们便只得信了南橘北枳之说，死了心。
　　桃花渡的桃花，便只开在桃花渡。
　　春日里，赏桃花的游人络绎不绝，那些官宦世家的年轻公子，或是文人墨客三五成群，或携佳人美婢来此踏春。豫州最出色的年轻人都聚集在一处，久而久之，倒也成一处胜景。

　　景宣二年春，豫州阴雨数十日。
　　说也奇怪，距离豫州不过快马几日的长安，却是晴空万里，看不出一丝下雨的迹象，好像这雨只下在豫州一般。
　　豫州人最初欣喜的心情，也随着的雨变得潮湿阴冷——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再这样下去，一年恐怕要颗粒无收。豫州百姓渐渐不安起来，只盼着雨赶紧停，好让庄稼见见太阳。

　　但赏花的人却没有这些顾虑，桃花渡的花，开得依旧妖娆多姿，况且雨打桃花，更是平添了几分凄美的诗意。是以冒雨出行赏花的人仍是不少。
　　渡口本就简陋，加上连日大雨，江水上涨，江两岸泥土泡松了不少，摆渡人也早已不知去向。开始来赏花的公子们还自诩胆色过人，专去折江边的桃枝，直到出过几次事，出来赏花的人渐渐就少了，桃花渡这才难得安静下来。

　　三月三。
　　去往桃花渡的官道上一辆深青色的马车。积雨路滑，马车走的却稳。赶车的是位身着布衣的老者，看他气定手稳，便知道定是位好手。
　　老者一个人坐在车前，飘摇的大雨不时侵入，连衣襟都有些被打湿了。
　　他一边赶车，一边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帘子。若不是车上的爷出手大方，这样的天气里，很少有人愿意走这一趟的。
　　没料想行至半途，雨却是越下越大了，前方的路都有些看不分明。老者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这位爷，下这么大雨，您不如改天吧？”

　　“我说张伯，你只管赶车，我家公子自有打算。”从车内嬉笑着探出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对赶车的老人说完，抬头看了看外面丝毫没有变小趋势的雨，也不由皱了皱眉头，缩了回去。
　　“唉……”老者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一行人一时沉默着。
　　越靠近桃花渡，空气中的香气就愈加浓郁，稠得能将人溺在里面。
　　“等等。”马车里一个清冷的声音说。
　　老者一扬手中的长鞭，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一只修长素净的手自车窗内伸出，轻轻一转撩起马车深蓝的帘子，探出半张清俊白净的脸，不带表情的看着远处江岸一片粉红的花雾，末了说：“此处果然不凡，桃花竟还如此繁茂……”
　　说着他微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似要看个清楚。这表情令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冷峻，隐隐透出一种萧杀的意味。看了一阵，那人收回了手，帘子瞬间又落了回去，将马车里的情景挡了个严实。
　　“走吧。”那声音再次说，马车便又缓缓动了。

　　赶车的张伯似是被这举动打开了话匣子，鞭子在空中打了几个响，催促马儿继续前行，然后他点燃烟斗，在袅袅而起的薄烟中说：“爷是京城来的吧？”
　　先前说话的小童一撩帘子从车里钻出来，坐在他旁边，似乎觉得很有趣的问：“张伯，你猜的倒准。”
　　老人呵呵一笑道：“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做脚夫，认得长安口音。二位既是去桃花渡，想必是去赏花的。”
　　小童应道：“我家公子素闻豫州桃花天下无双，此次路过，说什么也要来看看。可惜不巧，下这么大雨……”
　　“唉……”老者叹口气说：“二位初来豫州，有所不知，这雨……都下了个把月了！”
　　“个把月？！”小童惊道：“可这些桃花开的多好哪！”
　　“可不是？奇就奇在这儿。”张伯再次扬鞭催马，边说：“别处的花，慢说大雨月余，就是下个十日八日，只怕也早就谢了。可这桃花渡的桃花阿……开得到比往年还好。”
　　马车内仍是一片静默，只有那小童啧啧称奇，感慨完又叹道：“这一路走来，也没见半个赏花人，倒是可惜这么好的花。”

　　老者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看这位爷是位贵人，老头子少不得多嘴一句……二位还是等天晴吧。连日大雨，江水猛涨，桃花渡不太平，听说好几个赏花的公子都不见了，只怕跌下江去，凶多吉少啊……”
　　小童闻言，不由回头看了看，视线却被厚实的帘子挡住。车内的人却像是知道他心理所想一般，轻声道：“不妨。”
　　于是小童说：“多谢张伯，我们主仆二人自会小心。”
　　“如此，二位就在这儿下吧。”赶车的老人拉紧缰绳，竟停了车，回头对那小童说：“前面土松，马车去不得了，二位下车顺路走上半个时辰就是桃花渡了。”

　　“这么大雨，如何走过去！”小童不禁急道。但那老人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一样，只管径自收拾。
　　“宝儿，把车钱付了吧。”车内的公子却不在意，淡然吩咐道。

　　宝儿撑起油伞，然后掀开帘子，等那公子躬身出来，便将手上的伞交给他，自己又取了一把撑开，站在他身后。
　　若是此刻有第四个人，少不得称赞一声好相貌！只见那公子身形颀长，飞眉入鬓，一身素蓝衣衫掩不住周身清贵之气，令人一见忘俗。他只是站着，凝神远眺，待马车渐渐远了，才说道：“走吧。”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平坦宽阔的车道便被小径取代，两旁不时有三两成群的桃树，满枝的花有些被雨水打的残败，一地落红倒也有几分意思。二人一路欣赏，倒也不觉疲惫。
　　待靠近桃花渡，那香气便愈发浓郁，似在周身萦绕不去。宝儿在身后开口：“公子，这桃花果真有些妖异，竟然这么香。”
　　被宝儿称作公子的沈白微微一笑道：“你只管跟着我便是。”说罢不疾不徐继续前行。宝儿心里叹一口气，只得尽力跟上。
　　不多时，沈白停住了脚步，静立了片刻，回身对宝儿赞道：“有些意思。”
　　从他站立的地方往前，是绵延无尽的花海。桃枝极力向外伸展，其上鸡子大小的花朵三五成簇，喷薄怒放，连行人走出的小路都挤满了。

　　宝儿却没有接话，只盯着前面，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沈白察觉到了，轻声问。
　　宝儿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皱着眉说：“没有……只是感觉不舒服得很。公子，要不咱们不看了，回去吧。”他抬起头，可怜兮兮的仰视面前的人。
　　可是沈白并不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展颜一笑道：“你若是不想去，便在此处等我吧。”说完转身向桃林深处去。
　　宝儿在原地踟蹰了片刻，还是想跟上。可是林子太密，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走的跌跌撞撞，很快身上添了不少被桃枝划出来的伤口。这样追了一段，却一直没有看到自家公子的身影，心知是追不上了，不由恼怒得低声责备自己。待要回头，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然分辨不清，放眼望去都是相似的桃花。宝儿跟了沈白有段日子了，见此情况也不心慌，只寻了一处坐下，安心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