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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淮安 ...

  •   ‘走水啦!走水啦!’

      朱长龄刚起床,就听到门廊外传来恐慌喊声,顿时全醒了过来。他连日躲避海沙派的追杀,昨天夜深才潜入淮安,投栈后倒头就睡,偌大客栈里他只见过这小小厢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一大清早要逃命也不知该往哪逃去。他赶紧披上外袍,拿起桌上包袱长剑,拔腿就往外跑。

      一开门,只见窄小门廊中已有十数名住客,大半还睡眼惺忪、衣衫不整,正争相往走廊末的楼梯挤去。朱长龄见状,连忙跟随人流奋勇往前,一双长臂把两旁的人像禾秆草般往外一拨,见缝插针地要拔头筹。怎料旁人见这后生眉清目秀却这般没规没矩,一怒之下便推了他一把,‘你这臭小子滚一边去!竟敢跟老子抢?’

      朱长龄被人一推,再给后涌而来的人一挤,脚踩了个空,眼看就要一脸跌趴在门廊墙壁上。正当他以为要吃疼眯了双眼时,这墙壁竟一下开了个洞,朱长龄似是跌到了软垫之上。睁眼一看,他才发现这洞原是一厢房大门,而自己是稳稳摔在了开门之人的胸膛上,这人伸手拍了拍朱长龄的手臂,关切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没……没事。’朱长龄答道,连忙站直了身子,‘谢前辈出手相助。’

      ‘不必客气,我碰巧开了门而已。’他面前的人答道。此人身材高瘦、仪表堂堂,朱长龄看着觉得分外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看他不过比自己大四五岁,一声前辈是把人喊老了。房门外,从后赶来的住客越来越多、奔走相告喊着走水二字,可房里的人却仍站在原地不动,朱长龄不住焦急问道,‘这客栈起火了,您怎不赶紧逃命?’

      那人听后一顿,苦笑道,‘我目不能视,逃也不知往哪逃。’

      朱长龄这才细看了他的双眼,确实大而无神,说话时也不见有转动。再一低头,他见此人手中竹杖往门槛处点了几下,就顿时明白了过来。可惜得很,朱长龄心想,刚才他被人一扶,一下就感觉伸手之人健硕有力、下盘扎实,想来武功不俗,可偏偏是个瞎子,否则说不定能有些用处。暗叹一声,朱长龄正要抬脚出门,目光无意扫到了此人腰侧的佩剑,剑格较平常要短,颇有汉剑之风,类似长剑他此前只见过一回。

      该剑的主人正是武当二侠俞莲舟,朱长龄猛然抬头,发现眼前的这张脸霎时间对上了名字。心念电闪间,他收回了脚步,试探问道,‘这位大哥,我给您带路如何?’说着,他抬手将房门开尽,假装向外张望,‘失火之事可大可小,还是先往外逃以策安全为好。’

      门廊外混杂的人声一下传了进屋,俞莲舟听后皱了眉犹豫不决,‘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同伴尚未归来,恐怕……’

      朱长龄一听,以为俞莲舟所指同伴是他的师兄弟,当下更不愿舍弃在几位武当大侠面前邀救人之功的良机,便立即打断说道,‘现在全客栈的人都往外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边说边拉着俞莲舟手臂往外走,‘要是这地方烧个精光,您的同伴更是啥都找不着了。’

      果然,这话一说完,俞莲舟就马上动身跟了上来,‘小兄弟所言极是,要你拖上我这累赘,真不好意思……’这说话语气甚是自责,朱长龄一下觉得老天是看他命不该绝,要将这武林高手硬塞过来,他要是不接才真不好意思。

      ‘大哥刚才救我一回,在下报恩还来不及,怎会把您当成累赘?小心门槛……’朱长龄拉着俞莲舟出门后加快了脚步,‘小姓朱,大哥怎称呼?’

      ‘我姓俞。’俞莲舟被旁人推搡之下,只好握紧了竹杖,‘朱兄弟,有劳了。’

      ‘俞大哥,你抓着我的手千万别放开!’说着,朱长龄五指紧扣俞莲舟左手,又用上了适才的损人招数向着楼道前头挤去,一边大声吼道,‘别挤着我哥,他看不见!让他先过,求你们了!’

      ‘朱兄弟……’被扯着走了几步,俞莲舟只觉得在旁人冲撞下逐渐跟朱长龄越隔越远,仅剩两根手指勉强是他和带路之人的最后接触。此时,他手臂被猛然推开,俞莲舟一下成了无根浮萍被困在人潮之中。

      朱长龄眼看要挤到楼梯,右手却忽然一松,立刻就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他千辛万苦才把那瞎子拉到这来,绝不可功亏一篑。把心一横,朱长龄回转过身,蛮力推开了左右的人,逆行数尺,四肢肩背都少不了挨揍,终于到了俞莲舟跟前时,他已是满头大汗,‘俞大哥,你别嫌弃,我这是走投无路之举……’说完,他将俞莲舟的胳膊架了在自己肩上,弯腰把人背到了身后,‘咱快到楼梯了,就差几步……’

      从二楼到大厅不到百步,这一程却走了足足一炷香。俞莲舟比他高一个头,驮在背上犹如巨山般压得他直不起腰,朱长龄只好在心中默诵祖传的一阳指口诀,背完了又将海沙派仇人的脸孔一一在脑海过了一遍,才行尸走肉般地随着人流挤出了客栈大门。大街上人满为患,逃难的、围观的,一重重包围冒着黑烟的店门,可到底哪着火了却七嘴八舌没人说得清。挑了块空地,朱长龄放下背上之人的一刻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心想他生平第一次做好事,没想到竟挑了这艰难无比的一件。

      ‘多谢朱兄弟救命之恩,俞某没齿难忘。’俞莲舟闻到浓重的焦臭味后皱了眉头,听朱长龄咳了几声,便轻拍了他的肩膀,愧疚说道。

      ‘俞大哥何必客气?’朱长龄正思量着要让俞莲舟把自己引荐给武当几位大侠时,却远远瞥见街尾头戴斗笠、肩挑扁担的七八个盐枭,来者正是追杀他的人。谁知那海沙派中人和他心有灵犀,竟一眼瞧到了他,眼看就要带着手下追来。情急之下,朱长龄只好拉着俞莲舟往街旁隐蔽的小巷奔去,随口编了句,‘客栈火势挺大,我们还是走远些为好。’

      俞莲舟跟在他身后在小巷中莽撞穿行,正想开口问话,朱长龄抢在他前头低声说道,‘俞大哥,我先回客栈看看有啥要帮忙的,你在这等我一阵,待会我回来再帮你寻回同伴。’说完,他一手甩开俞莲舟,径直往陋巷深处奔去。

      朱长龄压根没想到海沙派的人会这么快追到淮安,借武当大侠来当挡箭牌的计策是一下泡了汤,要是逃命时还拖着一瞎子,他简直就自寻死路。眼看仇人要追来,朱长龄便头也不回地扔下了这累赘,跑时还想着这巷子纵深偏僻,量俞莲舟也没法独自摸回大街,待躲过一劫后,再回来取人前去邀功也不迟。

      俞莲舟只听见朱长龄松开自己后撒腿就跑,周围还有不少纷乱脚步声,似是其他逃难之人紧跟而来。他点着竹杖朝声音走去,可那些人似是看了他一眼便相继跑开。没过多久,巷子便一片寂静,刚才大街的人声是全听不见。俞莲舟摸索着身旁的墙壁,想顺着来时的路折返,这才察觉跟着朱长龄跑时并未认路,这后巷对他而言堪比无解的奇门之阵。

      咬着牙,俞莲舟挥出左臂朝墙猛击了一拳。

      你这废人还要拖累他人到何时?俞莲舟心道,朱兄弟去救火你只能干站一旁,不但要他辛苦背你逃出火场,回头还得麻烦人帮着寻回范遥,摊上自己这负累他是真倒了大霉。

      俞莲舟一想起范遥,更是焦急万分。他回到客栈找不着人,一定又要忧心。

      扫着竹杖探了下前方的路,俞莲舟扶着墙蹒跚而行,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单凭己力他绝无可能走出巷子回到大路,倘若走偏了,待会连朱长龄都找他不着,那更是得不偿失。进退不得之际,他脑海里却全是范遥在担惊受怕的念头,犹如巨石牢牢压在胸上。适才被朱长龄背起的一刻,俞莲舟竟觉得似曾相识,突然隐约记起他也曾被另一人驮在背上,那人边跑边说着胡话,不是在道歉就在自责,水滴打在他手背上,他一下就知道是眼泪。但无论他怎样用力想伸手安抚此人,瘫软的双臂却总不听使唤。

      颠簸间,俞莲舟似是回到了那天夜里。冷月照映下,范遥平日眉目间的笑意全无踪影,脸颊上满是泪痕,嘴里喊着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清。他只想擦净那脸上的水迹,可手还没抬起眼前就忽然一黑。

      那是他双眼所见的最后一幕,俞莲舟猛地低下头,一时只情愿自己从未记起。范遥伤痛欲绝的神情如今是刻在了他脑中,而他只能像个废人一般看着,五内如焚却束手无策。一想到此,俞莲舟的头颅竟似被针刺,他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弓起身喘着气。

      半晌,他深呼吸了几回,才将竹杖竖直,艰难地撑起身子,脑子里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寻回范遥。运气臂上,俞莲舟又往墙上狠锤了一拳,左手一下痛得锥心,但脑子却顿时清晰不少,他趁机倚着竹杖站起,拖着脚步缓缓向远处微弱的声音走去。

      到了巷尾,他逐渐听清了声音,立即就认出是草上飞的步子节奏。纵然不通音律,这却是他所听过最为动听的拍子。不出其然,随后紧跟着范遥的喊声,‘俞二?你在哪?应我一声!’

      ‘我在这……’俞莲舟立即答道,可话说出口才察觉要比意料中的要嘶哑不少。草上飞的步伐忽然一停,接着马上换了方向往他所在之处奔来。俞莲舟不住松了口气,连忙往脸上擦了一把,又将左手藏在袖子中,才抬起了头。

      ‘你怎跑这来了?’范遥跑到他跟前时带着微喘,语气甚是担忧,‘我刚才回了客栈找不着人,吓得……’

      没等他说完,俞莲舟扔了竹杖,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双臂一伸,紧紧抱住了范遥的身子。范遥一下闭了嘴,腰板绷得笔直,片刻后,才迟疑地把手臂绕在怀中的人背上。

      ‘我在这,’俞莲舟又轻声说了一遍,心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寥寥几字,也不知是在回答范遥还是告诫他自己,‘下回再不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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