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七章·青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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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度醒来，一刹那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因为我看到了王衍。
他掀开帏帘，追上医生低声交谈。我努力直起身子，扶住床沿。这里不是王衍家，还好。从屋子摆设来看，也就是个客栈吧。
我要逃……这是反应过来以后的第一个念头。然这时帘幕轻动，王衍进来，我刹那如定住一般，竟动弹不得。
“你醒了……”这淡淡的语气真不知是疑问还是叹息。我心头想了又想，也猜不出他要将我怎样。“恩……”我尴尬无比地回答。
“……你可知道，全洛京的人，都在找你。”他看向我。
“这是洛京？！”我惊道。猛地坐起来。
“不，是汉中。”他打断我，仿佛提示我少安毋躁。
汉中……我怎么会在这里。对了，我和方回是一路往西跑的，目的就是回广汉。这么来说，这倒是顺路了……
“……方回……呢？”我迟疑了一会，问。
“……皇甫公子么？他…我不曾见。”王衍道，却无声中在我胸口重重一击。他不在，那么他在哪里？难道他……不会的……我努力说服自己，真是的，我在想什么啊……我怎么能那样去想……可预感却越来越强，求助地看向王衍，他的表情第一次显出悲悯来，“剑在案边。”他低低说。“安心养病吧。”
别无他言，起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有满腹疑问却问不出来。后来是他派来照顾我的那个女孩子告诉我一切。王家世代礼事天师道，王衍此次是代表家族前往四川去见天师道首领。想起王衍似乎说起过蜀地道长给他讲过的神话……
浑身发烧一样，头疼欲裂。我根本没有心去想未来。无论王衍把我带到哪里，我现在想的，只有方回和陆机……还有张玟，韶华她们……所有的就结束了。我本不就是这个世界的人，最终还是难免被他们排斥于外。就算死了又怎样？没有人会在乎……
我将头埋在被子里。忽然我抬起头，看见方回正站在门口，对我微笑，王衍在一旁说：“唉……这不是好了么……你难过什么呢？”
我摇摇头，我没有难过，我好高兴，难以用语言形容……我……
梦醒了。我怅然望着窗外零落的月光，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被子里，任泪流不止。偌大的房间，只有我的哭声，仿佛我心中那一点永不消失的冰冷，围绕着我。如果，我真的能再度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选择当他的妹妹。
第二天，我就和王衍一起踏上了前往四川的旅程，而将他的事情，埋在心底。
王衍一路上沉默不语，我只能和那个叫阿萱的女孩子交谈。阿萱是王衍从小的跟班丫头，我想基本也就是小妾的身份吧。只是王衍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婚娶的念头。“听说公子是看上那个女里女气的太医了。我没见过，不过听人家说，那大夫生得如女娃似的，眉眼一瞟是风情万种……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暗打个寒战……要是阿萱知道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真不知她做何感想？
“不过你能碰上公子救你，也是好运……”阿萱说，“公子他总是看上去对什么无动于衷，其实内里还是在意的很。那天他见你晕在水边就施救于你，换了别的望族……只会坐视不管吧。”
我沉默。一段时间的颠沛流离彻底告诉我什么是现实。高官中再不济如张华寒门出身，依然能得大家尊敬，能维持体面的外表和同样体面的内涵，然这些百姓的生活……实在是不能称得上“过得去”。而望族对他们的认知，也只有门第和教养而已。
这么说来，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也许在王衍随从眼里，我就是个可怜的落水女子，毕竟我现在的样子……无奈拿起铜镜，颜色憔悴，面貌苍白。枯槁二字，再合适不过。伍子胥一夜白头过边关，我也差不多了。我骗他们说关于我的身份来历我都不记得了，换来一阵唏嘘和同情声。
但重要的是，王衍在想什么？
我掀开车帘，他在前面的车里。毫无意识地呆呆看住不知名远方，柳絮因风起，杨花傍鸟飞。无心浏览祖国河山的秀丽风光，眼见成都一天天临近，王衍基本对我不理不睬，却时常劳动阿萱来看我。阿萱渐渐觉着不对，几次都被我撞到二人拌嘴。每次我也只有苦笑而归，等第二天再去问他。
终于一日阿萱早早就睡了，我来到王衍房外，不想他的房间却也黑了。正感叹不逢时，门开了缝，装戴齐整的王衍淡淡道：“是你？”
屋子一片漆黑。门窗禁闭，香气缭绕，我压根看不清东西，但凭着脚下感觉走到案旁。“这是干什么……为何不点灯？”
“我在反省。”他似乎也到了案旁，只有声音悠悠，伴着香气。那香气颇为诡异，纵我与草药香料打交道，也辩不出这是何许材料。
“孔子曰一日三省吾身么？”
“不……我生病了。所以要反省。这样神明才会原谅我的罪过，病自然会好。”不知道是在挂念什么，最近他脸色不佳，倒是有些要病倒的摸样。
“这是什么道理……”身为医生怎么能允许病人乱投医。“难道说怜歌先天不足，也是因为罪过么？”
“先天不足，乃天所为。倘若没有先天不足而生病的话，才是因为人自身的问题。”
……这道理让我一愣，我笑道：“可曾有人这样而治好了病？”问出去发现是废话。只要一个人免疫系统够好，小病总归能好。倒平白给他添了口实。口才到底不是我的强项啊。“不说这个了……”我赶快转移话题。我知道这些家伙可是可以把一个大下午的时间都花在这种问答上而不做其他任何事。“……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听了我的发言，房间刹那寂静起来，心里有些发毛。“……羽振？或者说玉真？”他喃喃道，“……你说我要把你怎么办呢？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回去陆家……”
“谁要‘回去’？”我道，“难道……朝廷没有派人抓我……？”
“你干了什么？”语气有些惊奇，“朝廷为何要拿你……你不是曾救过圣上……”
这么说，倒不知道张华他们是如何和司马攸解释……反正暂时是不会有朝廷大军来捉拿我。戴渊那算是帮陆机的忙吧。陆机这家伙还算有点良心，没让我陷入全国缉拿的困境。“……没什么。出了点误会。只是你为何带我一路来川，却不问我遣我回京？”
“你那时身体虚弱……我想带你去见见道长，既然得了我家的护身符，也算是受天师庇佑的人，让道长看看好些。”
“护身符？”我恍然想起来那个青铜小像。“明天，一起上山。”他的语气总是不容置疑，也能打消人的疑惑。原来明天要爬山，难怪阿萱那么早就睡了。
青城天下幽，名不虚传。一路溪水潺潺，刚长出嫩叶的树木就把天遮了大半。
山路泥泞难行，人马俱是疲惫不堪。为表示心诚，王衍也和我们一道爬山，不过他倒是神色自如不觉疲惫，纵使好好的丝绸都给沾满了泥水。
阿萱一路上不与我说话，根据周围人的口风，大家都奇怪我个外人为何能和他们一起上山，不知王衍作何感想。我本身体不佳，又要拿着那把剑，爬到半山腰上便有些不济。眼看便被落在队伍后面越来越远，心念倘若见到天师道掌门，有机会打探回去的方法不说，至少也有知道方回下落的希望。咬咬牙坚持着继续，冷不防到了一处开阔之地，熙熙攘攘却有许多人群。
这些人或烧香，或念念有辞，大多盘腿坐在地上恭恭敬敬似乎在反思，而且不少是携家带口，从衣装看都是寻常百姓。王衍一行人找地坐下歇息，却对这些百姓所作所为视若无睹。
我仔细观察，这些百姓都有不同程度的病。想起王衍所作所为，莫非他们也是来治疗的么？只见有一队人排成长队到一处庙门前领水喝。我过去一看，果然是符水。心下叹息，这样又如何能救他们？
“哇！”一个孩子刚喝了一口，一下子吐了出来，不停地哭，忽然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的母亲抱着他手足无措。我一看，“岔气了……”。掐掐人中，不成。只能试着用针了。
孩子总算是醒了。他母亲喜上眉梢，围观的人群也松了一口气。忽听身后一声喝：“大胆，谁敢在道家圣地以妖术骗人！”
妖术？中医竟然被你说成是妖术？我怒皱眉头，正要与他理论一番，扭过头只看到一个道士摸样的家伙带领身后大概五六个人盯着我。正要开口，一个身影闪到我面前：“这位道长，恐是误会。”
那人上下打量王衍一番，失声道：“……王……公子？”
王衍不置可否，一番事态就这样不了了之。只不过我和那死道士姜岫还有王衍却要先行去见掌门。
“不好意思……连累着你也要跟来。”我低声说。不然，他那帮家奴可以抬他上来，现在，却只能和我一起走路。
“我本就要单独来见范道长，算不上连累。”他眼光直直看着前方路面，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他的语气永远是这样波澜不惊。像月光下的湖面，美丽平静而不可把握。在这一个重视容止的社会里，这一切足够他出名了。而这样的外表下，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寄托于宗教，然后平淡了却一生么？
可他的出身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注定要步入官场，平步青云，即使他不想，即使他政治才干平庸。出身给了他出名的捷径，也给他的一生套上了枷锁。
我想到他在暗室里一个人静思。也许在那片刻，他才是自由的吧。
在云雾里穿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山顶。一座大殿立于丛林之中，门前有几个打扫的人，却并不看我们。姜岫领我们绕过正殿，从侧门来到后殿。
说是后殿，不过是一片空旷的地上一处小房子。
一个扫地老人见我们前来，眼睛也不抬，依旧慢吞吞地扫着地。
王衍鞠躬，向那扫地人道：“范道长安好。”
扫地老人抬起头，他气色颇佳，眼眸里沉淀着智慧，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对我微微一笑，拖着扫把打开后殿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和王衍依次进入。天师道这一代掌门人范长生将扫帚立在门边，在我们身后进了屋子。
大殿里淡淡的香味似乎和他静思时用的香味一样，范长生兀地道：“姑娘可是姓皇甫？”
猛地听到这么一句，我脱口而出“恩。”罢了才后悔。
似是感念到我的后悔与疑惑，范长生道：“姑娘不必惊慌。姑娘的事情，我也是听他人说的。”
我瞥眼瞧了瞧王衍，他却面色不动，缓缓说句：“范道长，皇甫姑娘是我家贵客，此次来还请道长多为看顾。”
范长生道：“这个自然。”说罢眼珠转了转，“姑娘并非此处人，而且面临大劫……若要逃过，只得一种方法。”
心里只犯嘀咕，却也只好乖乖听下去。“……请姑娘在这青城山上住上小半年，待到八月，方能下山去，到时灾厄自然可解。”
这都是些什么神神秘秘？无端想起陈训……方回……我黯然道：“谢谢道长好意，不过我不能在此处停留。我要回广汉。”若是方回还活着，他一定会去广汉。
范长生叹一声，苍老的声音仿佛师父般慈祥，“姑娘，老夫知道你难受。然有些事不可强求，越是求便越是不得。何必自取形伤，劳神损心？况旁人也难免跟着难过。”
旁人？我长叹，还有真的什么旁人么？此时又是一声轻叹，我心念一动，正看见王衍神色如常，那眉目却隐在暗处，难以分辨。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还滴溜溜地转。躲上半年，便可以忘了么？便可以逃避，永久地逃避么？我轻咬着嘴唇，左右思量是心痛。陆机作什么我都可当有理由，惟有对待方回这件事情无可借口。就算我一辈子和他再无见面，也不能保证方回平安归来。想到这一出，我意遂坚：“感谢道长好意。只是昔日家师命我事成后立刻返乡，因种种事端延误至今，归期已晚，实不能再拖！”
师父交代我的种种预兆，俱已应验，如今您老人家就再帮我一个忙吧。
“……这样？可惜，可惜……”范长生叹道，“……请二位今日暂住此处吧，来日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七章·青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