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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 一 ...

  •   鼻尖处萦绕着浅淡的龙涎香,邵青将脑海中混乱的思绪一一整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翻折了垂落在地毯上的袖袍,原本佝偻的身体挺直了些许,跪在地上的膝盖已经有了酸痛之感,他顿了顿,轻声唤道:“皇上……”
      几步远,躺卧在龙床之上的人指尖捏拿着一枚铜钱,正借着殿中烛火赏玩,听见他的呼唤,淡淡的应了一声,道:“邵青啊,你可知这枚铜钱是谁的。”
      邵青抬头看了一眼,铜钱表面金黄光亮,因为所处的位置烛火的反光,看不太清上面的字,又不敢贸然靠近,垂下的双手微微被汗打湿,斟酌半晌,才道:“既是在皇上手中,自然就是皇上的。”
      帝王被他的话逗乐了:“你说话还是这般滴水不漏,也罢,赏你了,你再看看。”
      邵青得了允许,只得膝行几步,跪在御前,双手抬高,将铜钱接过,边口很锋利,许是常年被拿在手上摩挲,竟被磨出了几分锋锐,好像一旦不慎就会割伤手掌一般。
      入手时,更是残留着微弱的暖,但更多的是细碎的凉。
      拿在手里就很容易看清了,铜钱上,入眼便是楷书工整的四个字,康熙通宝。
      “看到了?”皇帝似乎也知道这位老臣年事已高,便由得他细细打量。
      “回皇上,这是圣祖皇帝在位时所铸。”邵青道。
      皇帝点头,目光望着床幔,眼神空茫:“都说是康乾盛世,鼎盛繁荣,可惜,朕耗尽一生,也未及先祖半分,这才让我大清落到如此田地,朕的大清啊,师傅,朕的大清真的……要衰亡了吗?”
      帝王这般嘶声喊道,虽是在向邵青诉说,却根本无需他回答。
      邵青也无法回答,难以回答,不敢回答。
      入目所及之处,琉璃灯,波斯毯,一分华贵的苍凉,每一样符合着盛世所需要的那份雄壮与传奇,却都温暖不进心底,映衬着暗影里魍魉魅影,静静的腐朽在血雨滂沱的家国天下里。
      可后人还在把酒斟酌,斟出一幅壮阔山河,然后醉倒其中,不愿醒来。
      多宝阁上圣祖皇帝留下的金刚佛像‘喜怒哀乐’四面皆俱,有香火终日供奉着,从未消熄。
      却仿若众生相,都只是,万劫而不自知。
      这便是回答了。
      邵青紧握铜钱,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朕累了,眯一会儿,你去将张太医唤来。”
      “是”邵青起身,往殿外走去。
      屏风后,乐师弹指在琴弦之上,弦凝绝,声暂歇;声暂歇,乍起,复又幽咽如初,绵绵不绝。
      新词旧曲,然后又换了一个人唱而已。
      素指按琴,红唇清眼,邵青看了那女子一眼,十四五岁的模样,不该是能懂得词中那份凄婉悲苦的年纪。
      断断续续,陌生的不成样子,虽是好听,但是,若是无其余情愫,也就仅仅是好听而已。
      邵青听不懂,那歌声入耳而过,再然后,他就记不清楚上一句该是怎样的调子了。
      寥寥尾音寂,曲错谁留意?
      早已……无人留意……
      殿门缓缓闭合,隔绝了一抹明黄几十年的孤寂。
      殿门之上的牌匾金粉涂就,养心殿三个字比之这天色,愈加显得苍老苍凉。
      邵青转身,目光像是能穿过朱红殿门,仰望一个王朝最顶峰的孤寒与荒芜,
      拾阶而下,下面跪了满朝文武与诸位阿哥,见他出来,目光都聚集过来。
      邵青径直走到一位太医面前,弯腰拱手一拜,道:“张太医,请入殿。”
      人群有些骚动,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那年纪旬旬的太医哆嗦了一下,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咋,咋了,皇上可是……”
      邵青摇头:“大人,慎言。”
      太医慌张的表情渐渐平复,深深的看了邵青一眼,手脚有些颤抖的小跑上台阶,却又在殿门口踌躇着不敢进,直到被太监总管引领进去。
      邵青撩袍在原地跪了下来,如同众多的大臣一样,身体挺直,却低下头去,等待着这栋庄严的殿宇传出下一个消息。
      曾经这座殿宇传出过很多消息,好的,坏的都有,却从未有今日的忐忑。
      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听到怎样的消息,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只好静静地等待,静静地,然后心里也空荡荡的。
      只有邵青,默默地,等待一个早已知晓的结果,一个被记载入史书的真实。
      不期待,不恐慌,只有无奈。
      很久之后,进去的太医终于出来了,一同出来的,是捧在他手上的圣旨。
      人群一片哗然,跪在首列的皇子们哭喊着奔进了殿内。
      新皇确立的当夜,皇帝崩逝。
      历史的车轮不断地往前转,吱呀吱呀,邵青握在手掌中的那枚康熙通宝,锋利的几乎要扎进皮肉,那条红绳缠绕在手腕上,坠着乾隆通宝。
      康乾盛世,都说康乾盛世,
      可是究竟怎样的程度才叫盛世?
      盛世之后呢?
      盛极必衰!

      “皇上,微臣年纪大了,怕是不能辅佐左右了。”
      邵青在喝完一盏茶水之后对新帝这样说,然后被准了告老还乡的资格。
      毕竟也是他一手带出的学生,身为两任帝师,总该能从皇帝面前讨到这一点情面。
      乾清宫,身为现代人的他从未有来过此地,如今却是却从这里一步步走出,一步步走到殿外,双手垂在两侧,慢慢的握成拳状。
      新的帝王已经继位,他的梦也该醒了。
      廊宇外,几点零星的水花打在了脸上,他愣了一下,抬头往天上看去。
      下雨了?
      “师傅,此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身后,小皇帝突然开口,沉静的声音,随风传入耳中,苦涩如黄连,侵入肝胆的哀恸。
      邵青连忙转身,藏青色的官袍在细雨之中翻卷出一个仓促的弧度,步伐略微凌乱,在殿前的阑珊灯火下,愈加显得身影蹒跚,因为震惊微微睁大的眼睛默默望向身后之人,许久,未有半句言语。
      年轻的皇帝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沉静悠远,见他回头,便勾起嘴角笑了一下,说:“师傅,雨要下大了,快回吧。”
      在这红墙绿瓦之中,小皇帝站在最至高无上的位置,明黄龙袍上腾云驾雾的金龙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也似乎收敛了须爪,一切都张扬在如日中天的昨日。
      在昨日,不在今时。
      黄昏已至,阳光还未离去之际,殿前却早已经挂上灯笼,有宫人不断为其添加油脂,维持着一个国家的体面,因而整夜都不会熄灭。
      邵青静静地看着小皇帝,小皇帝微微抬着下颌,目光穿过云层望向头顶的九重苍穹,穹顶之处,乌云密布。
      雨水跌落人间,惊扰十尺凡尘,从来都是,妄自沉沦。
      而人间,早已战火纷纷,中国这块肥肉,鹰视狼顾,欲加之罪,栩栩如公堂上最后一次翻供,赢,归家杯酒仍有余温,输,故土再无故人。
      许多的话如鲠在喉,邵青情不自禁踏前一步,却只是道了一句。
      “皇上,故步自封乃是将江山社稷带向绝路,朝堂之上蝇营狗苟,贪赃枉法之人不在少数。”
      小皇帝将目光从天空落回到他身上,嘴角慢慢的抿成一线,目光中有什么在闪动,似是即将破冰而出的巨大洪流,又似风中摇曳的烛火。好似翻涌滔天,有好似即将熄灭于夜瞳。
      这句话,给开国皇帝皇太极说,他可以独断朝纲,新编律法。
      给千古一帝,励精图治的康熙说,他可以从谏如流,厉行督查。
      给勤政廉洁,嫉恶如仇的雍正说,他可以清理朝堂,严刑峻法。
      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羸弱又手无实权的年轻帝王说,太难,太难。
      本是肺腑之言的劝告,到此境地之下,促成了一出哑剧,所有人都演得不像自己。
      如同嘲讽,亦或太息。
      邵青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新帝,方才一时所谓的逆耳忠言在冷静下来之后仿佛是一个笑话,他咬着牙跪了下去,细雨浸湿衣裤,指尖浸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一点被剥夺了温度,凉的锥心刺骨。
      好久好久,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我……朕,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只是……没办法。”
      地面上打着旋的风将微尘横扫,几点水珠自眼前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倏忽间,大风大雨。
      苍穹之上轰然响起一声雷鸣,暴雨便开始倾盆而下。
      邵青跪在雨中,雨水从额头滑过,进了眼中,自眼角落下,无端的,温湿了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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