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西汉 四 ...


  •   邵青的病情越发严重,他撑不过这个冬天了,但现今还未入秋。
      实乃,万幸。
      夏末的一场雨后,邵青喝完乔杺羽递来的汤药,在她临走时问:“可有欢喜之人,若有,我当以亲妹之礼,为你备上嫁妆,送你出嫁。”
      雨水自屋外瓦檐滴落,泪水也无声流出。
      乔杺羽的笛子已经吹的很好了,也学会了洗衣服,更习了茶艺。
      她已能将邵青照顾的很好,可这又如何?
      亲妹之礼,呵,亲妹之礼啊。
      她于邵大人,终究只能如此,不能再多了。
      她道:“谢大人,然则,杺羽并无欢喜之人。”
      邵青看不见乔杺羽满面泪痕,他沉默半晌,道:“若是有了,便可告知于我。”
      他取出一个锦盒,道:“我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对玉镯色泽莹润,与你极配。”
      乔杺羽垂眸谢过,退出门外,另有一少女,二八年华,婷婷袅袅踏入门内。
      汀秧,邵府婢女,容貌迤逦,医术了得,自邵青病情加重后,便随侍身旁。
      她看着她的背影,门合上后,就又看不到了。

      入夜,沈燎提着食盒,撑伞踏雨而来,在檐下合伞,然后对站在门外的乔杺羽道:“这么晚了,大人又不需你服侍,为何不去睡?”
      乔杺羽摇头,她看了看紧合的门窗,轻声道:“我不走。”
      沈燎挑起一边眉毛,乔杺羽咬了咬唇,语气沉闷:“汀秧还在里面,我……等她一同回去。”
      沈燎神色微妙,他道:“你是要等她一同回去,还是怕她不出来?”
      闻言,乔杺羽沉默,一行泪从腮边滑落,却是一声未吭。
      沈燎看着她,便见一抹朱红从她眼尾处慢慢氤氲而出,那是她脸上被泪化开的胭脂。
      他道:“你多心了,汀秧早已定了亲,你守在这里也只是平白受冻,大人又不知,何必?”
      乔杺羽蹲下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埋首膝间,静默无声。

      代王入主长安城那日,邵青立于百官前列,和太尉周勃与丞相陈平一同,俯首一拜,抵了千言万语的忠心。
      身后众臣见此,连忙跪地,山呼陛下。
      后宫坐着新封的太后娘娘,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她也成为了整个大汉最尊贵的女子。
      她身份高贵,再无人可欺。

      薄太后以寿宴之名,请邵青入宫。
      乔杺羽奔出府门,望着早已遥遥远去的车辇,目光怔怔的,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出了声。
      她知道,从邵大人因厌恶吕氏专权,进而与众臣合谋,诛灭诸吕,换来如今位高权重,成为又一方外姓威胁,被新帝所忌惮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如今,该来的,终于来了。
      沈燎站在她身侧,看着她颤抖的双肩,道:“大人吩咐我,若是……若是回不来了,就遣散府中的人,并将半数家财予你。”
      乔杺羽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下定了决心道:“不,大人定会平安回来的,姐姐只是请他赴宴罢了,他定能回来,我要在这里,等着他。”
      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却再也没落一滴泪。

      宫内,宫女引邵青入座,他披着一件大氅,面带病容,坐在宽大的椅上,瞧着身体也越发瘦弱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有宫女禀报薄太后到。
      邵青起身行礼,礼未成,便被薄夫人免去。
      听其温声细语,似是极为关切他的身体,又准他以茶代酒,着实有心。
      邵青指节紧扣右腕红绳,那里已被穿进了一枚半两钱,他闭着双目,只从平静的面庞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说出来的话也还是淡淡的:“多谢薄太后。”
      吴良依看着他,思及年少时的隐晦爱意,强自笑道:“邵大人请。”
      邵青端着宫婢递来的茶汤,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梅花泡茶,热茶入了冷香。
      邵青抬头看去,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也罢,这样的话,留在他心里的就是她最初的模样。
      初见她时,她站在湖畔,问他鱼卖不卖,藕荷色衣裙,脸颊处还有些婴儿肥。
      笑起来,眼眸弯起,眼尾处,一抹温柔。
      而那时,乔杺羽也只是一个灰扑扑的小丫头,那里比得了她的风华无双。
      可如今,那份温柔变了,他小心翼翼的守护了那么久的小姑娘,为了刘氏江山,要杀了他。
      可她又怎知,自己对这片天下,根本不屑一顾。
      他清除政敌,他不择手段,他阴狠歹毒,都只是为了她的刘氏江山,为了让她的孩子将皇位坐的更稳固。
      这些肮脏的事情,都由他一手雪清,如此,她就能静静的做她的薄太后,一辈子,高枕无忧。
      但这些,他没有告诉她,她自然也不信他。
      邵青仰首,将茶汤一口饮尽,任喉咙烈火灼烧般的痛,随后咳声剧烈。
      吴良依屏退宫婢,独身走到邵青面前。
      邵青支撑在桌角的手臂彻底失去了力气,整个人滑坐在地,下一刻,竟然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吴良依伸手要搀扶,却被邵青抬手推开,他趴伏在地上,鲜血从唇边流出,染红了地上石砖,流淌进石砖拼接后中间细密的凹缝里,深深的,深深的潜了进去,再也无法洗刷干净。
      吴良依看了他许久,缓缓蹲下身,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邵青嘴角处还残留着黑红色的血,顺着下颌滴下,染脏了她的衣裙,她全盘不在意,竟伸手抱住了已无力避开的邵青,将脸颊埋进他的颈肩处,慢慢的笑了。
      她曾嫉妒乔杺羽,嫉妒她有碎雪玉,她有九云笛,她有邵大人的偏宠。
      可这么多年过去,乔杺羽依然只是邵府的婢女,反到自己,在他对代王的拥护下,成了后宫之主。
      她轻抚他的面颊,轻声道:“邵大人,良依可否问一个问题,你为何总对我这样好。”
      邵青垂着头,皱了皱眉,想要偏头却无甚力气,沉默良久后,淡声道:“不为什么,只愿你,一世无忧。”
      吴良依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足足愣了半晌,就连搀扶邵青的手臂也不自觉的松了开来,只呆呆的看着失去支撑的他俯卧在地,苍衣添上尘迹。
      往日里她心中思慕的邵大人,如今就在她脚边,如此狼狈,如此触手可及。
      她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来,初时低浅,渐渐的,变成悲怆的大笑。
      邵青在吴良依宛如疯癫的笑声中,静静地抿着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声息全无。
      他守护了这丫头这么久,临死前,想到的却是另一人。
      那只小兔子,那般怯懦,若是知道他死了,怕是会哭吧。
      他曾问她可有欢喜之人,她答并无。
      他自知时日无多,未免伤她名节,只得用生辰礼之名,送她玉镯,以全心意。
      而这份心意,无疾而终就是最好的结果。
      笑声戛然而止,吴良依跌坐在地,喃喃道:“撒谎,你撒谎……。”

      邵青被抬回邵府当夜,乔杺羽哭的撕心裂肺,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换得此生唯一一次拥抱。
      她抱着邵青冰凉的躯体,谁也拉不走她。
      宫侍离开后,沈燎命人关门,一路浑浑噩噩回到主屋,一推门,便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他面色苍白,愕然看着屋中。
      乔杺羽死在了邵青身侧,双腕还戴着邵青送的那对玉镯。
      她至死都不知邵青心意,却极固执,邵青亦不是顽石,他捂的热。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魏晋繁钦所作,汉朝自然无人知。
      这一日,文帝二年,初冬。

      沈燎遣散了府中人,将邵青葬于青山上,又将她埋在碧湖旁,两者坟前皆种了数顷寒梅。
      二人皆无婚配,入葬也是孤身。
      忽有一日,天降暴雨,推倒了碧湖旁的石碑,平了坟头,乔杺羽的尸骨便被冲入湖中,百寻不见。
      冬日湖水冰冷,然后,有个姑娘,睡在梅花坠满枝头的最好时节,独占了半湖的雪月风花。
      那个道人怕是不知自己卜了人生中最准的一卦,他口中的天煞孤星,果真孤独一生。
      如今,果真沉入水底,卑微进泥底。
      当真,是最准的一卦了。

      “梦的好吗?”青年坐在窗边,面带疲惫,正一页一页翻看着一本书,不时打个哈欠,听见动静后,从桌上熏香的朦胧烟雾后抬眸,笑问。
      有一页,掐了梅花枝做了书签,是去年冬日里,邵青折的,后来没有时间照料,再去找时已经不见了,却原来被青年用作书签了。
      “不好”邵青伸手在脸上抹了抹,一掌湿润,他拉起薄被擦了擦脸,过了一会儿,再擦了擦,满室清雅的檀香舒缓了心中的烦闷。
      “最后是薄夫人的儿子当了皇帝,”青年将梅花枝捏在手中,点了点书页。
      邵青的目光落在花枝停驻的那几行,眼底渐渐起了波澜。
      窗子被风掀开了一条缝隙,吱呀吱呀的响。
      他看着窗外的冬日初雪,想出去走走,可惜,风大,雪寒。
      而手上的茶杯,很暖和。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正要讲给青年听,转头却发现,青年枕着手臂睡着了。
      邵青捧着手上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看着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突然忘记自己想要讲的是什么笑话了,不过,能转眼就忘的,大概,也不是那么好笑的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