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79、叙州

　　如今叙州，已是仲夏。

　　连日暴雨，引得江水愈发湍急，峡深浪高。原本往返长江两端，常年漂泊水上的客商，也一概没了心思，货走得急的，便干脆转了陆路，若是不急，则索性停了船舶，在这叙州城中，歇一歇脚程。

　　及至傍晚，雨势收歇，灰暗阴云堆叠西边，徒留余晖生暖，霞光一线。

　　赤红橙黄的斑斓，仿佛神女腰间，狭长彩带。

　　头顶夜空，舒展烟云，如雾青黛。

　　又过了一会儿，那陡然盛放的绚丽，便静悄悄地，沉入了苍翠群山。

　　漫长阴影，缓缓笼罩了整座城市。

　　“可有殿下消息？”

　　“回大人的话，斥候们四下查探，已至周遭三十里，尚未发现殿下行踪。”

　　“沿江再探，并令专人巡弋，若有消息，升烟速报。”

　　“是！”

　　曲九有些焦虑地敲了敲桌子，眉头紧皱，头上却还顶着几根银针，也不知治的什么病症。

　　加之衣衫粗糙，形容憔悴，瞧着甚至有些疯癫，哪里还有曲大少爷半分风采。

　　他却已顾之不及了。

　　先前衡离传信，听闻殿下安排，他便一路抛弃辎重，紧赶慢赶，好歹在十日之内，到了叙州。

　　然而云渐非但不见人影，更是毫无半点消息。

　　他便借了圣上谕旨，调动随行禁军，当地府兵，甚至水师船队，一路搜寻探查……

　　如此又过了三日。

　　究竟是消息有误，还是事出不测，他也不曾理出头绪，又担心打草惊蛇，误了殿下大事，只得困守叙州，顾自心急如焚。

　　他性子躁，又向来快意恩仇，如此一来，竟是憋出了满嘴燎泡，动辄生疼。

　　偏偏还有个爱吃野味的，每日在山里头乱窜，逮着了猎物，便只往他身前一搁，话也不说，便要他做。

　　那瞳眸黑白分明，干净得近乎理直气壮，倒像是别人都活该欠了她的似的。

　　曲九一想起她，愈发憋屈，汹涌躁郁闷在心底，生生鼓噪成了一番荡气回肠。

　　那罪魁祸首，却又提了只肥圆野獾，径自走了进来。

　　右手还像模像样地捉了几只蘑菇，大约是惦记着，想煮汤。

　　獾子脖颈上滴着血珠，随着站定的步伐，凝成了小小一滩，惹脏了她灰色的鞋底。

　　她却不管不顾，只看着曲九，凝眸问他：

　　“饿么。”

　　“不饿不饿不饿。”

　　曲大少爷连连摇头，脑袋上的银针，便跟着晃来晃去，活像个癫婆。

　　“我饿了。”

　　在她的想法里，曲九的心思，大约也不甚重要。

　　客气一句……都是难得。

　　“那你饿着！每天就知道吃，吃吃吃，我忙不过来你不知道吗？”

　　曲九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这信报！看看这圣上密旨！都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带停的，本大人哪有空给你做蘑菇獾肉羹！”

　　他皱着眉头，随手翻了翻桌上累积如山、不及查看的信件，心里却已惦记上了那羹汤，舌尖忍不住舔了舔嘴里燎泡，登时疼得呲牙咧嘴。

　　他还要说，谁知一张极薄的宣纸，却径自掉了出来，蝇头小楷，字迹秀婉，上头的名字，竟惊得他眉头微跳。

　　青莲？

　　哪个青莲？

　　率军出金陵？追捕云渐？

　　什么时候？

　　他本该辨认落款，再掐算一番时间，准备应敌，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先抬头，望了常醒一眼。

　　她已白了大半头发，面容却还是个稚嫩少女，神情冷淡，近乎天真，分明眸光一转，便如琉璃剔透。

　　她歪了歪头，直直地看着他。

　　大约是发现了曲九的不对劲。

　　“咳……那个……青……”

　　曲大人平生撒谎无数，此刻却不知为何，竟是喉咙发干，紧张得言辞无措。

　　“那个，咳……今日你渡江探查，可有什么异动？先说来与本少爷听听。”

　　常醒承袭鬼门一脉，轻功出神入化，不过区区江流，只需投石借力，压根不能湿她鞋袜。

　　若要过河寻踪，自然非她不可。

　　“府兵搜捕较前几日更密，听将士闲谈，长公主大约已到了附近，十一与燕承随行，一路打打停停，神出鬼没，踪迹难觅。”

　　“那是快到了？”

　　“不知道。”

　　常醒的目光一扫，落在他指尖，捏紧的信纸上。

　　淡淡的疑问，甚至不必撩动尾音。

　　“你在看什么。”

　　“我……自是密信！”

　　“给我看看。”

　　她理所应当地伸出手。

　　曲九却不给她，反倒脖子一梗。

　　“你你你！你先滚出去！把手上这几朵毒蘑菇扔了！再把这个补中益气健脾开胃的獾子肉也给本少爷扔出去！别拿来害我！”

　　常醒静静望着他，任由他暴躁，并不说话。

　　“还不出去！”

　　“给我看看。”

　　她平铺直叙地重复了要求，又俨然再无耐性，只将东西一扔，径自冲到他面前，劈手便夺。

　　那血染的鞋底，落在地面，竟是毫无痕迹。

　　“喂！你以下犯上了啊！论罪当斩！皇城司的规矩背过没有！你你你你——”

　　两人手速极快，见招拆招，不过转瞬之间，竟晃成了一片虚影。

　　而常醒，深知他的弱点，只管欺身而上，飞凛指风，直直划向曲九脸庞。

　　“打人不打脸啊喂——”

　　曲九闪身，微一错眼，那纸条，便落进了她的手上。

　　脸侧，却落下一道薄薄血痕。

　　果然不曾留手……

　　“喂！这么些年，你都不能换换招数？伤了我的脸，可是害了我保命的本事！你这人怎地这么不讲道理！你叫我如何再去面对满京少女，每日又如何揽镜自照，你——”

　　大少爷捧着脸，跳着脚，自怨自艾的话音未落，那位姑奶奶却又生生凑过身子，站在他咫尺之前。

　　那双眼，定定注视着他的伤口，微弱的呼吸，却已落在他的颈间。

　　苍白的脸，零散的发，薄而浅的嘴唇，都从未如此，近在眼前。

　　她忽然像个要命的女鬼。

　　声音寡淡，偏又缭绕。

　　“你，哪里来的满京少女？”

　　“我，本少爷……”

　　曲九不知怎地，语无伦次。

　　常醒却打断他。

　　“招数，够用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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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的围捕，仿佛是越来越厉害了。”

　　“本也是意料之中，否则一过此地，便是蜀道，王爷犹如蛟龙入海，纵使燕夕举国之力，也难善了。”

　　“日前，在下已与蜀地臣属通信，再过几天，应当也有援兵接应了。”

　　“甚好。”

　　众人一路向西，躲避追兵，只得潜行山岭之间，偏偏南方水汽犹重，多生沼泽，不能行马，林间更是瘴气弥漫，时有蛇虫拦路，不过短短数日，便已病倒了好些人。若非十一认路极准，又有猎户出身的王府侍从百般提醒，一行人大约都已坠落泥里，成了百兽口中珍馐。

　　云渐被十一时刻护在身旁，倒也不算狼狈，只是愈发清减，面色苍白如纸。

　　那清亮双眸，却像是暗夜中最后的火星，固执燃烧着凡人躯壳，不肯熄灭，哪怕一瞬。

　　十一只好紧紧拉着她的右手。

　　雨中，冰冷的触感，都仿佛理所当然。

　　“王爷！前方山腰中，有一处水涧，附近有走兽足印，应当可做水源。”

　　“且去看看，小心些。”

　　“是。”

　　众人已行至山林深处，野兽众多，只上回饮水，便偶遇了大虫，岸上取水的士兵，险些被咬断了半边脖颈，幸得十一刀快，方才捡回性命。

　　因而再提此事，大伙都是万分小心。

　　云渐垂手拨开了一节野藤，正要随队继续向前，却砰地一下，直直撞上了十一肩膀。

　　坚硬骨骼，生生硌得脸疼。

　　“十一？”

　　孟十一眯了眯眼，并不说话，只将她护在身后。

　　鞘中一文刀，隐约吟出轻啸。

　　“终于发现了啊，我可是跟了一路……”

　　风中的女声，清脆娇俏。

　　“退步了啊，孟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