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58、连弩

　　骤雨，落在青莲的周身。

　　苍穹之上，阴云卷积，雷霆翻涌，瞬息间，电光横贯，炸裂天际。

　　好似凡人渡劫。

　　她却仿佛结界在手，隔绝雨幕，任由水打残荷，只能滚滚而落。

　　她，是显露人形的厉鬼，从不受凡尘困宥。

　　“我也劝你，不要自作聪明。淮河一战，我可是在王爷的眼皮子底下。”

　　“王爷尚且不敢开口，要我自证什么。”

　　“你，最好也有些自知之明。”

　　青莲抬起下巴，轻轻地笑。

　　“我与你这般背主求荣之人，并不一样。”

　　苏燊不说话，只是抬着眼皮，冷冷望她一眼。

　　青莲的神情，愈发天真烂漫，娇娇的女儿嗓音，无辜又纯稚。

　　“苏大人，你家狗叫你半天了，等什么呢？”

　　“等你一起啊，青莲姑娘。”

　　“哦？”

　　青莲略一翻身，径自坐在了墙头，巴掌大的绣鞋，垂在青砖之畔，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她望着苏大统领，笑得情真意切。

　　“那，就等你咬人咬输了，再来叫我。”

　　恰似此刻城下，那条无用的走狗。

　　苏燊闻言，竟是忍住了怒火，只是抖了抖面皮，拧出一个生硬惨笑。

　　他的生平最爱，便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如今，还早得很。

　　只一晃间，他便跃下城墙，向着火光明灭之地，飞奔而去。

　　此刻，孟十一与云渐正躲在一处无人的院落墙角中，只听见窗外，禁军四下搜捕，呼喝之声不绝。

　　军士身披的铁甲，与刀鞘不住摩擦，发出刺耳声响，远远近近。

　　十一摸了摸耳朵，闷不吭声地皱眉。

　　究竟来人多少，行至何处，他如今已听不大清楚。

　　某种意义上，算是个废人吧。

　　云渐抱着膝盖，蜷缩在十一身边，面色有些苍白。许久不曾如此奔波，她身上旧伤发作，隐隐作痛。

　　她也不说，只是死死攥着黎重佩刀，任由那忠信二字挂在眼前，不住摇晃。

　　“十一。”

　　“嗯？”

　　缺水令云渐的嗓音愈发干哑，压低后的气声，仿佛气若游丝。

　　她微微清了清嗓子，复又伸出手，拔出长刀。

　　青涩的寒气，割破经年。

　　陈年霜雪，扑面而来。

　　仿佛雪谷映月，旷远冰原。

　　她转了转手碗，如镜刀身，映出了背后，一双微红的眼眸。

　　“从青莲的追问来看，你近些年的事，她应当并不知晓……不知那戏文内的种种细节，又是如何写来？”

　　十一闻言，竟有些怔愣。

　　“你是说……”

　　“三年前，你已是堂堂皇城使，甚至屈身在我府上打杂，曲九也好、常醒也罢，都深入宫闱之内，鲜少外出。即便是南书房里来来回回的那几位，谁又能查得清楚？”

　　云渐收刀还鞘，眉眼间，却还凝着寒霜。

　　“这位内奸，委实知道得太多了。”

　　仿佛近在咫尺。

　　十一抿了抿唇，某个名字，生生梗在了嘴边。

　　云渐回过头，认真望着他。

　　“你若有……”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穿云箭，激射而出，划破天宇！

　　嘭！

　　空气里，涌现淡淡的硝烟味道。

　　就在身旁！

　　十一揽住云渐，瞬间闪退数丈！

　　一文刀起！

　　绽放刀光，耀如朝阳！

　　轰！

　　半堆土墙，顷刻化为齑粉！

　　苏燊借力而退，转眼，竟没了踪影！

　　墙外，无数弓矢，张弦以待！

　　他打不过孟十一，但他身为禁军统领，自有千军万马。

　　“哈哈哈——受死吧！”

　　他要让他们，万箭穿心！

　　弓弦骤响！箭矢如蝗！

　　漫天黑云，倾泻无数电光！

　　轰隆！

　　今夜，是他们的劫数！

　　一文刀，却不闪不避，纵起直劈！

　　刀在手中，开山断流！

　　绯红刀光，斩破暗夜！

　　飞矢如瀑，却生生破开长路！

　　这天下，任我横行！

　　“云渐！抓稳了！”

　　孟十一的双眸浸血，周身真气奔腾，毕生功法，已然催至极处！

　　他之所向，神挡杀神！

　　苏燊紧追不舍，口中不住呼喊：

　　“向南！永安坊集结！”

　　“淮阳坊准备！”

　　“生死不论！重重有赏！”

　　“误伤误杀，皆不论罪！”

　　“东玉坊！”

　　夜雨依旧不停。

　　雨中的敌人，仿佛带刺的蝼蚁。

　　云渐的眼中，整座金陵城，都如潮水般，飞速退去。

　　密密麻麻的弓弦鸣响，一如某个辗转的梦境。

　　十一的胸膛滚烫，手却冰凉，呼吸间，已然有些急促。

　　他的唇角，隐约几分腥气，散落在狂乱的风里。

　　追兵，箭网，合围，却仿佛无穷无尽。

　　困兽之斗吗？

　　云渐闭了闭眼。

　　终究，连累了他？

　　“小心！”

　　匹练似的刀光，终于裂开一道细纹。

　　箭矢当胸而来！

　　云渐奋力拧身，迎向箭首！

　　噔——

　　水云软甲，吟出一声清越琴音。

　　连累……连累你大爷！

　　云渐用力咬破了下唇，痛觉入心，意识从未如此清醒。

　　沙哑的嗓音，冷静而笃定。

　　“十一，去崔府！”

　　既是渡劫……

　　那便先将这金陵城，搅个天翻地覆！

　　二人身形一转，方才踏上玄武大街，连击的箭雨，立时便弱了下来。

　　自古城西多权贵，便是误伤了谁家净厕的奴才，都远比城北的百姓要紧。

　　嚣张肆意如苏大统领，一时也颇多畏惧，不敢下令。

　　禁军若是惹了事，仇怨大约会记在燕夕的脑门上，但最后去顶罪的，却只有他苏燊的脑袋。

　　不过，若是闹到如今，依旧叫孟十一跑了，难道王爷又能饶了他？

　　只一刹间，苏燊的心中，转过了万般思量。

　　青莲不紧不慢地跟在远处，脚下一枝桂花树桠，轻轻巧巧，仿佛随风招摇。

　　见此情景，她不由笑道：

　　“哎呀，苏大人家的群狗咬人，我还没瞧够呢？”

　　“青莲，你还不出手？”

　　“怎么？苏大人竟打不过孟十一？哎呀哎呀，真是奇哉怪也。”

　　苏燊的衣衫早已湿透，素来分毫不乱的鬓发，胡乱地贴在脸上。

　　他鲜少如此狼狈。

　　却更少受人奚落。

　　他回过头，望向青莲，懒懒抬到一半的眼皮，遮掩着翻涌杀意。

　　“苏燊，人贵有自知之明。”

　　“若要记恨孟十一，就凭你？”

　　青莲直勾勾地回望他，冷冷一笑。

　　“不配。”

　　言犹在耳，她的身形却是一晃，暗淡的幻影，缓缓消失眼前。

　　她的功法至强，仿佛已超脱了此间天地，近乎鬼神。

　　苏燊杵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一柄木梳。

　　他寻了处屋檐站定，近乎偏执地收拾起了仪容，努力抚平衣衫之上，每一寸褶皱。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容得下整洁、干净，不能有半点脏污。

　　偶尔做梦，他都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洗上一洗。

　　也不知要证明什么，去给谁看。

　　远处，青莲与十一，大约又交上了手，风声凌厉，轰鸣震耳。

　　雷云之下，世界如此嘈杂。

　　苏燊扶正了头顶玉冠，展了展长袖，转身抬步欲往前走。

　　风中，忽然一声短啸。

　　咻——

　　咻咻咻——

　　苏燊飞身闪避！

　　周身气机，猛然一紧！

　　他认得这个声音。

　　神武连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