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38、落水

　　当夜的燕夕，坐守中军大帐，转着念珠，默念一篇梵语大悲咒。

　　他的身前，是一尊巴掌大的玉佛，供奉在神龛之中，唇含浅笑，普渡众生。

　　丝丝缕缕的檀香，缓缓安抚着灵魂深处。

　　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焚香沐浴、诵经礼佛。

　　此时擅闯者，一概斩之。

　　他的心腹战将，不知何事，急得在帐外直打转，却还爱惜小命，不敢惊扰，只能闷着脑袋拉磨。

　　过了许久，帐帘方才掀开。

　　燕夕端坐云雾之中，眼帘低垂，仿佛神衹。

　　“启，启禀王爷。”

　　“说。”

　　“京中传来消息，江北久攻不下，崔氏已然劝动皇上，临阵换帅了！”

　　“呵。”

　　燕夕毫不掩饰，一声冷笑。

　　“本王连破复桓二城，北渡淮河，大败魏军之时，朝廷连个屁都不放！而今围城不过一月，又要来摘桃子了？”

　　“王爷息怒……末将这便去查，是谁把江北兵力不足、弹尽粮绝之事，传回了京城。”

　　“不必查了，还能有谁？行军打仗不怎么样，拖后腿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燕夕的瞳眸深蓝，眼角的刀疤一弯，杀意尽绽。

　　“明日进攻，命陈程所部登城。”

　　登城混战，刀剑无眼。

　　部下自然心领神会。

　　“是！”

　　燕夕扣了扣掌中念珠，还要再问，帐外却冲进一人，纳头便拜。

　　“王爷！云渐突围了！”

　　“什么？从哪张门出？往哪边去了？”

　　“南门出！向南而来！”

　　南门？

　　赶着往淮河投江吗？

　　“四门各自坚守，不必聚集，莫要被人虚晃一枪！”

　　“是！”

　　“突围者确是云渐？”

　　“启禀王爷，末将亲眼所见，确实是云渐与孟一文！”

　　孟一文？

　　往南而来，难道是要冲撞中军？

　　大齐皇室，对这个名字，俱是心有余悸。

　　身材娇小的姑娘，打着哈欠，自燕夕身后缓缓转出，面上笑意懒懒：

　　“王爷，我去会会他？”

　　“你？上次不是被他跑了？”

　　燕夕回头，凉凉地瞥她一眼。

　　“那日偷袭周卫，本王功败垂成，可都是拜你所赐。”

　　小姑娘笑得愈发灿烂。

　　“但是，除了我，你好像无人可用了呀，王爷。”

　　七大护法，被孟十一杀了两个，伤了一个，江北大营里没了一个，还有两个留守金陵，剩下的，可不是只有她了么？

　　“而且，我上次想问他些事，他既不愿好好说，不如打服了再问。”

　　小姑娘的脸颊鼓鼓，眼儿圆圆，说话间，竟如少女戏耍般，不带半分杀意。

　　燕夕却满意一笑。

　　“去吧。”

　　江北城下，休整了足足七日的魏军精锐，身披重甲，脚蹬骏马，自南门狂驰而出！

　　夜空深静，涛声拂卷，蹄铁骤响之声，贯破长空！

　　为首的周卫，不顶盔，不穿甲，陌刀横举，一马当先！

　　阵型如雁，两翼齐飞，箭矢抛射，宛如飞蝗！

　　自打魏军烧毁大营，避守城中，始终龟缩不出。齐军本就戒备松懈，再加上日夜攻城，损耗巨大，营寨无暇修筑，军士更是疲惫不堪。

　　两军相争，所谓一时懒怠，足可致命！

　　营门顷刻失守！

　　将士呼号奔走，俱是箭手活靶！

　　魏军自大营侧翼插入，直奔中军而来！重骑冲锋，所向披靡！

　　齐军营中，腾起熊熊烈火，灼亮暗夜！

　　“周某在此！你们来啊！杀我啊！”

　　周卫衣衫半坦，胸口裹紧的白布，渗出淡淡血色，他却毫无所觉般，肆意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来啊！你们不是要取我的性命吗！”

　　“只会缩在营中！让女人拿刀吗！只会耍些阴招吗！”

　　“真刀真枪的来啊！鳖孙！杀你爷爷我啊！”

　　他仿佛失了神智，狂性大发。

　　风声却忽地一啸！不知何物，破风而来，直取他的首级！

　　叮！

　　孟十一长刀迎上，金铁交鸣！

　　“哎呀，你砍坏了我的糖丸。”

　　少女现出身形，脸上的失落，仿佛真情实感。

　　孟十一懒得废话，抽身而起！

　　刀意至凛，杀人饮血！

　　砰！

　　小女孩右手罡气一凝，竟生生扛了下来！

　　孟十一的刀法却是一变！

　　幽寂孤冷，恍惚如月。

　　秀丽似雪的刀锋，快得近乎剔透。

　　她却不让不避，真气勃发！

　　砰！

　　她的内劲霸道刚猛，与十一长刀相交，竟仿佛巨兽张口，要将他拆吃入腹！

　　十一侧身闪过，刀法又是一变！

　　横平刀锋，一往无前！

　　他所在处，再无混沌，世间万物，判然两分！

　　魑魅魍魉！莫留人间！

　　女孩终于闪身，退出三丈之远。

　　百灵似的笑声，稚嫩轻俏。

　　“哈哈哈，你个小娃娃，终于认出我了啊。”

　　孟十一却不停手，刀气袭人！

　　“青莲，你不是早就该死了吗？”

　　“你跟你师傅，真是一脉相承的臭脾气。”

　　“与你何干。”

　　“哈哈哈，你师傅都打不过我，更何况你？”

　　青莲手腕轻抖，招出一段红绫，松松握在掌中。

　　孟十一的追击却是一停，隐隐绯色的眼底，露出几分凝重。

　　“不如你告诉我，常醒如何了？”

　　“与你何干。”

　　“哎呀，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青莲笑得花枝乱颤。

　　“你是什么情况，姑奶奶清楚得很。要打，可得想好了？”

　　孟十一早就想得很好了。

　　“先前不管她！现在问了，又有何用！”

　　一文刀起！

　　红绫漫卷！

　　一把软薄长绫，在她手中，竟是变化万千！

　　烈如火，柔如水，轻如雾，锐如冰！

　　一人如一阵，死死困住了孟十一！

　　另一边的周卫，早已冲入中军，与齐军杀做一片！

　　“往东！杀至燕夕帐前！”

　　“是！”

　　云渐手中的神武弩，早已箭在弦上！

　　燕夕执掌帅位，身在中军，受万人拱卫，眼见魏军挑衅，自然一步不退！

　　刺杀？他还没见过这么大张旗鼓的刺杀！

　　云渐必定还有图谋，他当然，要眼见为实。

　　齐军受惊过后，众军集结，早已将魏军团团围住！中军若失，便是奇耻大辱！

　　迭涌的人潮，被烈火燃起重重阴影，仿佛围观的鬼魂。

　　卐字旗在风中招展，猎猎作响。

　　“燕夕！燕夕何在！”

　　“给爷爷我滚出来！”

　　“还我湘芜命来！”

　　周卫早已血透重衫，一双虎目，却还亮得发烫。

　　陌刀卷刃，刀穗滴血，他却依旧夹紧马腹，向前冲锋！冲锋！

　　二百步！一百步！

　　五十步！

　　“好了！周卫！”

　　云渐右臂一挥，灿烂火星，直冲云霄！

　　江北城门应声开启！大军倾巢而出！

　　奔向齐军大营！

　　中军受袭，众军前往护驾，何曾想过，魏军竟愿以云渐为饵，拼死反攻！

　　“你看！快看！那是什么！”

　　“火啊！是火啊！”

　　“火能跑那么快？”

　　“是怪物！怪物啊啊啊！”

　　“燕瑾不仁！天官降罚啊——”

　　魏军以千头壮牛，头缠兵刃彩条，尾部缚草浸油，以火燃之，直冲齐军大营！

　　惊牛奔走！烈火之中，仿佛异闻怪兽！

　　趁此机会，周卫拨转马头，率领众骑，杀出侧翼！

　　他忽觉不对，猛一回头。

　　“殿下！”

　　“快回来！”

　　云渐竟未随军避走！

　　今夜突袭中军，吸引兵力，再以火牛冲阵，大军掩杀……本都是殿下的计策。

　　众将议事之时，只说是要攻敌不备，折耗齐军，免得燕夕肆无忌惮，日夜攻城。

　　如今看来，如今看来……

　　“殿下！”

　　“滚！”

　　云渐座下骏马，直取燕夕！

　　百步之内，神武弩何曾有惧！

　　她的箭术之下，死过齐军无数，更死过同父兄弟。

　　她也曾惭愧，倦怠，梦魇……

　　但只要箭在弦上！

　　她，又何曾有惧！

　　“殿下！万胜！”

　　“殿下万胜！万胜！万胜——”

　　咻！

　　咻咻咻——

　　箭雨落在她身，她却毫发无损！

　　将士肉身相阻，只被骏马踏破！

　　一刹间，燕夕仿佛看见了——

　　战神降世。

　　“王爷小心！”

　　铁箭破空！稳稳射向眉心！

　　怔愣之中的燕夕，只得就地一趴。

　　“来人！”

　　“护驾！护驾！”

　　“拦她的马！杀马！一群蠢材！”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刀砍马蹄！

　　云渐早有准备，纵身一跃！

　　咻——

　　燕夕翻滚避过，铁箭落地，正正扎在他的鼻尖！

　　众人纷纷持刀，砍向云渐！

　　此情此景，于她而言，何等熟悉。

　　三年之前，她如何痛失右手……

　　只为这一刹之间！

　　燕夕闪避一侧，众人举刀迎扑，正是漏洞大开！

　　咻！

　　燕夕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了轻轻弦响。

　　云渐的双眸如刀，穿破人群，钉在了他的身上。

　　军中老兵传言，这个声音，若能听到，便是无常索命。

　　好叫你死个明白。

　　“王爷！”

　　一段红绫从天而降！

　　却被无匹刀法，生生截断！

　　铁箭被劲力激荡，略略一偏，插入了燕夕右胸！

　　“云渐！”

　　孟十一长刀横贯，将她身前的军士，劈作两段！

　　他的眼眸红透，仿佛浸血。

　　“走。”

　　他一把揽住云渐，向南而去！

　　后营众人早已赶至中军，一时竟无人阻拦！

　　“青莲！是水云甲！”

　　燕夕紧紧捂住胸口，目眦欲裂。

　　“取她首级！”

　　红绫飘忽，如约而至。

　　云渐只觉脑后劲风陡起！

　　孟十一却是凌空借力，生生一转！

　　噗——

　　滚烫的热血，溅了她满脸。

　　手中的神武弩，再也坚持不住，终于片片碎裂。

　　“十一……”

　　两人仿佛断线纸鸢般，落入淮河水中。

　　浪涛汹涌，转瞬，便没了影子。

　　青莲站在岸边，静静望了半晌，忽地又从荷包里，掏出了两颗糖豆，放进嘴里。

　　肃杀之气一敛，又变成了笑意甜甜。

　　“人呢？”

　　燕夕胸口还插着箭，强撑着追了上来。

　　“河里呀。”

　　“死了？”

　　“受了我这一击，不死也差不多了。”

　　“为何不追？”

　　“我不会游泳啊，王爷。”青莲对答如流，毫无半点愧疚，“倒是王爷，这么对救命恩人说话的？”

　　燕夕横肆惯了，此刻却是一噎。

　　强忍了片刻，复又解释道：

　　“此次掌军，乃是本王谋划数年，倾尽全力，如今却变数陡生……”

　　“云渐千金之女，为何要刺杀本王？”

　　燕夕总觉得心中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掌控，飞出牢笼。

　　淮河奔流，弦月如钩。

　　没有谁回答他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