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107、要命

　　“快走。”

　　鬼门功法何等奇诡，眨眼间，青莲便已踏过虚空，落在燕夕身旁。

　　她曲张五指，隔着宽袍大袖，紧紧攥住燕夕右腕，压低了嗓音催促。

　　“事不宜迟，快走！”

　　走？

　　如今军心振奋，只待一举破城，走什么走？

　　只是，青莲逢战必胜，向不会轻易认输，更遑论就此言退。

　　燕夕眉头一剔，反问道：

　　“究竟何事？”

　　“云中鹤已死，孟十一与曲九正联手追袭而来，我孤身一人，只能勉强抵挡，不能护你周全。”

　　青莲自知情势特殊，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微一发力，拖了燕夕便要走。

　　于她而言，当年黎重反叛、帝都失守之时，大齐的军旗便已倒下，而后仓惶南渡，困守江南……种种争斗，亦不过是长河余波，东逝而去。

　　她只管保一条性命，养一众妇孺罢了。

　　守卫之责，素要审时度势。

　　偏偏，如今的齐帝燕夕，向来不懂得适可而止。

　　他若是懂，大约早该死了。

　　燕夕微微转眸，看向侃侃而谈的秦风，碧空似的眼瞳，如海水湛蓝，倒映苍穹。

　　深不见底的贪婪，竟也剔透。

　　只待云氏一除，就凭区区秦家，尾大不掉，自身难保，早已不足为虑。

　　自江南北上，一统河山……

　　他，偏要这百世之功。

　　“云渐请的援兵呢？到哪了？”

　　“禁军阻挠不及，已至十里亭外。”

　　“那还有时间。”

　　燕夕轻描淡写，依旧斜靠着椅背，懒懒坐下，手中的短匕，飞扬在指间，倒像是一只穿花蝴蝶。

　　“那你会死。”

　　“朕乃天命之子，自有佛祖庇佑。”

　　燕夕抬着下巴，点了点阵前拼杀的长公主，笑得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你，只管将那云渐捉来。”

　　“到时，任凭他绝顶高手、千军万马，朕也可纵横来去。”

　　青莲站在原地，不知何时，敛尽了唇边笑意，娇软容颜，仿佛掺了冰的糖水，琉璃碗壁，晕开几分飘渺寒意。

　　她不动作，更不愿劝止，只漠然垂眼，望向面前所谓的大齐君王。

　　那双鬼瞳深邃，倒影无数诡谲。

　　她像镜面一样平静，像注视死人一般，注视着他。

　　燕夕陡然生怒：

　　“朕本一心向佛，不愿徒增杀孽。”

　　“你可别逼朕。”

　　他掐紧了手中十八子，口中的慈悲，胜似滔滔杀意。

　　青莲却仰起头，哈哈大笑：

　　“有些人找死，诸天神佛也救不了。”

　　“你——”

　　哗。

　　耳畔，忽而响起长风。

　　恍惚间，垂落乌云，涂抹了远山如墨。

　　湖泽浩瀚，横波似海，映衬天地辽阔。

　　落英飘零，纷然秋凉。

　　雨打云梦，一夜潇湘。

　　此地，是……

　　谁的故乡？

　　又是谁的……

　　刀意成殇。

　　哗——

　　长刀贯空，吟唱如泣！

　　只见雪白刀身之后，一双血眸，宛如杀神现世！

　　孟一文！

　　嘭！

　　青莲抬掌上前，双手一错，生生接下刀锋！

　　萧瑟雨滴，波及燕夕所在，竟震得他气血翻涌，隐约有旧伤复发之兆！

　　方才，若是青莲依他之命，出离他身边三步之遥，那么此时此刻，大齐帝王，便该命丧当场！

　　“他不是中毒濒死吗？”

　　燕夕却是个疯子，及至此时，竟还惦记着自己的百密一疏，兀自不依不饶。

　　“滚开！”

　　青莲转身拂袖，径直将他拍出数丈！

　　孟十一却舍了后背空门大开，合刀下坠，劈向燕夕！

　　青莲追身一掌，阻拦刀锋所向！

　　嘭！

　　十一竟不闪不避，混沌内劲，浑如长河飞流！

　　怎么回事？

　　青莲正自惊疑，却发现他眉心之上，隐隐的卐字金光！

　　这是……

　　“不二丹？”

　　不二丹，乃是密印寺传世灵药，服之如有金刚护体，可令百毒辟易。

　　佑法圆寂之后，十一奔波江南，五感渐失，几番生死，浑浑噩噩间，早已忘了故人临终遗赠，若非……

　　曲九濒死，常醒舍生。

　　他也不会以身试药，强撑这佛门无上药力。

　　金光，仿佛从十一的四肢百骸中，渐渐透了出来。割裂他的皮肤，破开他的五脏六腑，穿透筋脉，洞穿百穴！

　　金刚之力，挣脱了破败容器，寄托刀身，直冲青莲面门！

　　孟十一像个傀儡般，面容模糊，双目赤红。

　　那一缕残魂，举起长刀，愤然下落！

　　潇潇雨声，是谁的家乡？

　　迢迢星河，是谁的想望？

　　是谁，以酒为名，常醒人间。

　　不梦，不念，不相思。

　　嘭！嘭！嘭！

　　青莲催动十二分内劲，刚猛真气，如群星崩落，贯穿苍穹！

　　奈何孟十一，竟愿煅烧执念，弃绝本心。

　　他，是十一，是曲九，是常醒。

　　是四大皆空，是无边业障，是江南，是京城。

　　他是雨，是火，是刀。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他是心魔，是佛陀。

　　他穿透时空，于极近极远间，凝视你。

　　杀死你，超度你。

　　嘭！

　　青莲口迸鲜血。

　　嘭！

　　孟十一的刀身，隐约现出断纹。

　　嘭！

　　青莲退了三步，又退三步。

　　嘭！

　　金光冲碎了长刀，这世上，本无桎梏它的容器。

　　嘭！

　　青莲翻倒在地。

　　嘭！

　　禅寺钟响，吹动了山中雾，水中粼，晨中梦。

　　孟十一双瞳泛金，再看不清目光所向。

　　皲裂脸颊，透出了金光，仿佛下一刻，便有诸天赞颂，仙乐奏鸣。

　　立地成佛者，皆超脱肉身。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淌尽了鲜血，干涸了魂灵。

　　早已不痛不痒，无知无觉。

　　唯有垂下的眼帘，一如神明悲悯。

　　“让开。”

　　神明之力，言出法随。

　　所有人，竟都魔怔般，停下了手中拼杀，退开他身边，数十丈远。

　　他行出一步，两步，三步。

　　站在了秦风面前。

　　他没有了刀，却如挥刀般抬起了手。

　　流金如锋，胜似日光。

　　“秦三少爷。”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半点情绪。

　　“去，陪葬吧。”

　　青莲！拦住他——

　　保护丞相！

　　少爷——

　　十一！

　　形形色色的人们，呼喊着各自牵挂。

　　日光却注定升起，注定陷落。

　　宿命所在，不可违逆。

　　陪葬吧。

　　嘭！

　　迸射鲜血，渐在孟十一脸上。

　　而他，竟仿佛一支惊鸿断羽，再受不住如此巨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金光噬尽他最后生机，那缤纷血色，只在顷刻之间，便凝成了冰。

　　晨曦落进他空洞的眼底，他却只能看到纯黑色的远方。

　　谁的呼喊，回荡在千里之外，再不清晰。

　　光明与喧嚣，又一次弃他而去。

　　于是，他没有再回头，看向任何人。

　　刀者，孤勇。

　　他不配牵挂，更不配原谅。

　　只是……

　　好冷啊，云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