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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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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人都是需要依靠的。
这辈子我方若绮没有依靠过什么人,连打架都是单打独斗,以为哪怕伤痕累累,只要一个人把对方打趴下就很酷。
以为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无所谓。
但是躺在王瑞恩怀里的时候,当他的手指慢慢划过眼睑,声音如包着豆沙的棉花似的慢慢降落在嘴唇的时候,突然就疲倦了。
原来,放松一切戒备,把自己完全放在某人手心里,不再思考外面的穿林打叶声,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
倚在他怀里,那里传来沉重的心跳,像铅球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禁不住担心用力过猛太过坚硬而再也跳不起来。
他轻轻拂过我的长发,吻悠然落在耳边,与那雪球似的的心跳,判若两人。
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夕阳西下的景色,美丽如斯。爱情的脚步,安静似生命的最初章。
依赖与爱情,有没有关系?
为什么训练班不教爱情这门课?
阿根廷探戈再次响起,王瑞恩抢先拿过手机,狠狠按掉。
“哎——”我竖眉。
“公私要分开,现在是下班时间。”他淡淡地。
怨念地看着来电显示上的“黎华”二字慢慢暗掉。
公寓楼下,王瑞恩的汽车尾灯刚消失在视线,背后就搭上了一只手。
回头,削瘦颀长的黎华居高临下看着我,表情跟没放盐的汤似的淡漠。
“小姐,你的戒备都到哪里去了?如果换做以往,早一个背摔把我扔出去了。”
心头一凛,嘴里却硬:“如果阁下愿意,现在摔你也不晚。自己选个角度吧!”
“我还是比较欣赏自己双腿落在大地的姿势,方若绮。”他连名带姓地叫道,“不会谈恋爱谈得连我电话都不接吧,还是,王瑞恩不让你接?”
“黎华!”一个箭步跨上去,脑子里飕飕飕飕设计好摔他的路线:“你不会在偷窥……”难道我们约会的时候他在旁边……
如果他承认,我就让他尝尝脑袋落在大地的姿势!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直感没有告诉你吗?”他的眼神慢慢犹疑。
“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叫女人用直感行事?封建迷信要不得!”我松开手,口气生硬地问:“找我干吗?”
“我碰到你爸爸了。”
“……”
“就在乔亚附近,他每天偷偷躲在对马路看你。”
“……”
“现在就在你身后。”
“……”
“若绮……”
我转过身,老头戴着一顶破绒帽,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在地面转来转去。
曾经设想过很多次找到老头后要怎么办。想过狠狠骂他,打他,叫他去死。
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只变成一句话。
“告诉我,妈妈钟湘的事。”
听到那两个字,老头明显一个瑟缩,朝沙发角落更移了几公分。
“妈妈,她在哪里?”我紧紧捏着茶杯。
“不知道。”他摇摇头。
“我还有个哥哥,是吗?”
“……”
“他是一个脑瘫儿?”
“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老头长叹一声,摘下了帽子,双目炯炯。
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当年我为李恩光写剧本,遇到了你妈。她真美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是人间极品,只要面对她,我就能写出人间最好的剧本,为李恩光一次次拿奖,一次次打败比他出道更早的岳行空。
李恩光对你妈的心导演圈大都知道,黎湘离更支持他们在一起。但,你妈最后选择了我。
谁都以为才华横溢的剧作家,和风化绝代的红艺人的结合,是天作之合,但是,李恩光始终是我的梦魇,他是一个比我成功得多的男人,一次次走在荧幕前拿奖,我的血汗,全成了他的奖杯。你妈之所以选择我,也许是看我更老实吧。
结婚之后,我希望你妈不要再拍戏,尤其不要接李恩光的戏,她不听,即使生了你哥,还执意与李恩光合作。她用美貌与名声挑战着她丈夫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甚至疏忽了对儿子的照顾。
你哥不是天生脑瘫。那天早上,我不允许她再去拍戏,除非能妥善照顾儿子。她带上你哥去了片场,中途下车与影迷合照,停在一边的车子被后面驶来的大卡车撞上,我健康的儿子,就此变成残疾!……”
他捂住头,那场车祸仿佛就在他眼前赤裸裸发生,我捧住杯子,热腾腾的水汽蒸上来,变成王瑞恩冰冷的微笑。黎华紧紧捏住我的肩,如果他一放手,我只有两种可能:像箭一样冲出去,或像泥一样倒下。
“我恨她,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前程,毁了我的儿子。虽然事后她出于内疚彻底息影,但无法平复我的伤痛。失去儿子的日子,我借酒浇愁,又慢慢迷上了赌博……在你哥的葬礼上我第一次打她,如果她反抗一下我就不会继续,可是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我打……从此以后,如同赌博无法停止,暴力伤害,也持续在我们的婚姻中。而我再也写不出一部好的剧本,才思就此枯干。”
“你有没有想过,妈妈失去哥哥的痛苦,不亚于你!”我哑声道,“你们完全可以请保姆照顾,是你的大男子主义和妒忌心非要把她禁锢在家里,她天生是属于舞台的,不属于你自私狭隘的爱情!”
“也许,你说得对……”他惨笑,酒精和岁月让他的脸惨不忍睹,“但,这些事情已经无法挽救了。”
“她现在在哪里?”我颤声问。
“我不知道。”他痛苦地抱住头,头埋在双膝中,“最后一次我打得太狠,她终于冲出门。从此不知去向……有邻居目睹她和李恩光在一起……她和他私奔了!!!”最后一句说得声嘶力竭!
“他们没有私奔!”我歇斯底里叫道,“妈妈从头到尾爱的只有你一个,她根本不会和不爱的男人走,就算这个家怎么伤害她,她都不会走!”
“那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十七年,十七年下落不明!也许是李恩光把她藏起来,又不说实话!”
“李恩光不会撒谎。”我怒喊,“他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就是一个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的男人!岳行空也没说错,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钟湘,你也一样!”
他没有发怒,只是久久,久久凝视着我:“你和你妈妈长得太像了,不单五官,还有气质和神韵……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望着愈加像她的你,不知不觉,也沿用了对她的暴力……可是你终究和她不同,你会挣扎,会反抗,哪怕被打到断腿,都会站起来。若绮,这辈子爸爸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思绪翻山倒海。我和他直直对视,直到他支持不住移开眼神。
黎华牢牢扶住我,却没给我肩膀靠。那样的姿势,分明在说,用自己力气坐直。
把老头安排着住下,将黎华送到门口。他一手扶着门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别想太多,先睡吧。”难得说句关心的话。
“脑子又不是气球,要么是空气,要么就是瘪的。”我疲倦地仰起头。
“看不出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都这么激情澎湃。”
“要不怎说没有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怎有光辉峥嵘的回忆。”
“若绮,你看上去冷静很多,几个月前,恐怕早跳上屋顶了。
我轻轻捶了他一下,他后退几步,一副身受重伤的夸张。“别把我说得很粗暴似的。不管如何,我还是钟湘的女儿。”
“若绮……”
“嗯?”
“你真决定了?”
“什么?”
“和他……在一起?”
这话从黎华嘴里说出来,轻飘飘如笛声中最细一缕的低音,门檐上有灰尘慢慢落下,像千万年的慢镜头,他的脸在夜色与路灯的掩映下昏暗不明。
“……”
“你真,相信那个人吗?钟湘也因为相信了一个不值得相信的男人——我不是说伯父坏话——只是,你了解王瑞恩多少?”
我垂下头,数脚下劣质地板的裂纹,一丝一丝宽的窄的,被蟑螂咬的被老鼠爬的,粘得视线一片模糊。
下巴被勾了起来,他手指的皮肤很凉,最中心的指腹却均匀地透出不灼人的温度。他依旧在微笑,笑容却很远很远。
仰脸的瞬间,嘴唇迎上了他的吻。有些许咸咸的东西慢慢流进唇齿,我不敢睁眼。腰际被紧紧揽住,“费南度公路”仿佛改成了慢节奏的咏叹,一句一句错落跳跃在心口,没来由的难过。
他松开我,落入眼帘的还是那风轻云淡的笑,如金似玉,长身微弯,喉结不起眼地颤抖。
“那么,再见了,若绮。好好照顾自己。”
手指摸上嘴唇,那里还有他的余温,每一丝呼吸,都痛到了牙根。他慢慢向楼梯口走去,高大的身形,落寞的背影,投驻在摇曳的暗黄灯光下,一缕缕拉长,再拉长,终于拉到楼道一片灰暗,没了一丝亮光。
有液体直直掉在地板上,化成花瓣形绽开的深色印记。
我竟然流泪……
因为黎华的背影?
没有一些可替代,
任你的痴闯进心内。
时常渴望,活得精彩,
不怕情变灾。
情路弯弯弓弓中步过,
高高低低跌伤过,
无人时才敢痛哭,
只有我清楚。
——汤宝如 《反反复复》
我站在乔亚的天台上,看着云朵被飞机冲开,化成各种美丽的形状在空中飘曳。黎华应该就是坐那班飞机。
到底是天王,黎湘离这里刚完成今年进度的戏,那边又被好莱坞大宇宙请去拍电影,众人送行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帮老爸做饭,黎湘离电话打来,问我去不去送行,犹豫了一下,道:“可能来不及。”
当命中注定要错过这班车的时候,哪怕你早到车站,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坐不上。我不敢研究对这班车的感情。毕竟是王瑞恩把我从地下钱庄救出来,是王瑞恩为了还我一千万,是王瑞恩在肯德基壁画上写下五十年不变的爱情誓言。
黎华只有一个钥匙圈。你我都是害怕感情受伤的人,所以没有得到对方的承诺都不敢轻易跨出这一步。比如你无法面对一个心中还有欧凯文的方若绮,我无法面对一个浑身上下不受束缚的大众情人黎华。
我不能负王瑞恩,横空出世的他已经很莫明地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我方若绮虽在高利贷的棍下跌打滚爬,最基本的道义还是懂的。
天空渐渐映出他的笑脸,你总是用微笑望着人世苍生的吗?黎华,把什么都看透的你为什么还很轻松的样子?与王瑞恩每一个细胞都挂着铁锁截然不同。飞机飞过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麻。就算此时此刻我想呼唤你,你也听不到的对不对?
王瑞恩每天来乔亚接我。所有人都说他是新世纪最后一个好男人,体贴入微,心细如发。
每每有人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笑而过,黎湘离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来后辈的杀伤力确实很强,连黎导这种老姜都被辣了脸。
跟王瑞恩看完电影出来,周围三三两两的情侣相依相偎,女生大都挂着泪珠。
“你不感动?”他侧头好奇地问。
“没觉得有什么好看。”抄袭台湾言情剧,还抄不到人家精髓。
悲剧好比美女与金刚,可一旦美女言行像丧彪,金刚变成了太监的德性,这种恋爱剧就成了叫人笑也笑不出来的喜剧。
“那么你觉得,我和黎湘离的戏,哪个比较好看?”
说实话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仔细回想了一下,老实做答:
“黎导在剧本人物言行细节上把握得十分到位,而你的剧本在创意上要超过他。”
王瑞恩嘴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
“其实你何必追究他的风格?你们各有所长……”
“若绮!”他突然打断我,声音沉郁坚硬:“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别让我现在还你一千万别的都好商量。
“不要和黎湘离合作!”好家伙,这下再也见不到冰火两重天的王瑞恩——从每根发稍到手指,都冷死人。
“……这部戏总得完成吧。”还有违约金哪,你不在乎我在乎。
“解约!”斩钉截铁。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
“瑞恩,你讲点道理,我已经拍了整整一年了,多少精力、多少财力投下去,你居然毫无理由要我解约?”
“若绮,我们交往多久了?”他突然柔声道。
“半年……”
“半年的感情,还敌不过黎湘离一部戏?”
“这两码事!”我气愤地说,“那我要你为了我,停止《透明的微笑》的拍摄,你干不干!”
停车场里穿堂风永远这么大,直直射来没有躲开的余地。他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仿佛要把我捏成一团冰沙。
口气却很温柔。
“希望你慎重考虑,方若绮。为了我,为了你爱的人。”
如果王瑞恩告诉我为何与黎湘离敌对至此,也许我会告诉他,因为黎导拍的是我母亲钟湘的戏,所以不管如何,我都不可能中途放弃,甚至愿意赌上性命——等到这部戏搬上荧幕,也许就是与妈妈重逢之时。
可他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就像黎华说的,其实从根本上,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也希望你慎重考虑,为了你爱的人。”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被惹毛的感觉,我扬起眉,挑衅似的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