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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讹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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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漆隐决定走,到她真的离开,只需一瞬,定好方向后,她未和任何人言谈,便离开了那座堆满蒲牢的城。
站在高耸的城墙上,漆隐俯视着脚下,她看见了一片荒漠。
赤红的云霞烧到天际。
目之所及俱是光秃,寸草不生,滴水未有。
轻轻地跳下,再将腿从沙中拔出,漆隐朝晚霞的尽头走去。
她并不盼着自己能遇见人,但在她又一次陷入沙中时,踩到了某块硬物。
沙子是流动的,她抬起腿时,大片的金色倾泻,拴着红绳的玉石躺在了细碎的沙上,它有着兔子般的身形,并未蜷缩,而是舒展开,以最大程度阐释着姿态之美,面容却非兽,更像是人,狭长赤目,双颊丰盈,唇瓣娇嫩,哪怕静止也有种顾盼神飞之感,漆隐将它拾起,摸了摸那红玉做成的眼。
这物价值定是不菲,毕竟天然可做异物的玉在这附近并不多见,而且上面是有灵的,漆隐仔细瞧了瞧,扯起红绳,叹了口气,随后顺手一抛,美丽的玉石在空中横飞,跌落到不知名处。
吹了吹自己手上因方才动作所沾的细沙,漆隐施施然继续往前走了。
那物倒并非不好,只是她不准备留。
晚霞落尽时,雨声在沙漠响起,有嘈杂的街道出现,人来人往,她的脚踩在雨中,没有一个人扭头看她。
这里的夜间生活似乎很丰富,哪怕是下雨的天,穿着薄纱的女子也是往来不绝的,她们裸着长腿,云鬓半坠,与身旁的人耳语着,聊到兴处,当即便从怀中掏出酒樽,借天一痛饮,然后脸生红晕,神色缥缈,晃到卖饰物的店前,模糊地说些俏皮话。
“我不喜欢玉。”
“好。”店家把藏箱底的玉都拿出来,全摆到那不喜玉的女子面前。
女子笑了,道:“我不买玉。”
店家把玉装到盒中,递给女子,女子说着不买,手中却是掏出金叶,笑着走了。
漆隐看着这一幕,她躲到房檐下避雨,同样避雨的人冲她怒斥:“滚到雨里去,休占我们的地方!”
“好,我喜欢雨。”漆隐道。
避雨的人们上下打量她一下,漆隐没动,也没去雨里,她先前那句“好”就像假话,但人们对着她的假话,竟然笑了。
再没人说让她去雨里。
漆隐打了个哈欠,她有些饿了,便问:“这里最难吃的店是哪家?”
“东面,挂着红灯笼那一家。”
这里的所有店都挂着灯笼,漆隐扫了一眼,往西面不挂灯笼那一家走去。
人声鼎沸的,只是在疑似的店门口站了一会,扑街的菜香便已令人食指大动,果然是这家,漆隐微微睁开自己总是带着困意的眼,有些麻烦啊,本来该去活死人城的,没想到中途还有个讹城,这里的人都不说真话的,或者不是不说真话,而是爱说反话,究竟是哪种?要是谎言,谎言中便该掺杂真话,若是反话,倒无所谓真假了。不过想想讹城的名,这显然不是光说反话的城。
眼前这家店,虽然闻着不错,却不像是寻常的味道,漆隐坐在地上,对着店的招牌假寐。
“都进来看看啊,今日老板高兴,有极贵的菜要当着大家面展示!”
“多贵?”
“想不到的那种贵!”
众人闻言一拥而进,漆隐也跟着走了进去,她夹在人流中,捕捉着每个人的神情言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才小二口中那个展示是真的,极贵却是假的,讹城的人,话里不一定全是假的,但一句话却不可能全是真的。
意外情况下,他们的真话会多些,可现在不是意外情况,因为他们的眼都饱含笑意,夹杂着嘲弄的、奚落的、甚至暗爽的。
言语会假,神情也会假,但漆隐的眼哪怕常年闭着,也是较大多数人锋利的,所以她知道,这是在真笑。
几层楼围满了人,他们盯着中央的台子,那里拉着红幕,鲜艳夺目的颜色,不像是漆染的,倒像是血浇的,有炙烤的味道顺着红幕溢出,被烤者大概真是极贵之物,肉质鲜嫩,肥瘦有度,庖子也是高手,所用之木概为西山赤梨,不光果有梨香,树更是有梨香,只是西山遥远,从讹城出发,千里马大约也要走上三十日,这三十日如下雨,赤梨木为水所浇,香便散尽,如此,开始便需爱护,一路免于雨水酷晒,赤梨方是它原本的味道。
漆隐吸着前方飘来的缕缕淡香,她明白,这木不是千里马送来的,因为千里马没那么快,这种淡而浓郁的香,是赤梨木方被砍下才能散发的,超过十个时辰便不是这味了,她熟悉此事,是因她有阵子常常吃赤梨,便往返于西山与蒲牢之间,她的速度当然快,但这讹城中,竟然也有快者,往日未曾听闻,不知是怎么来的。
吹散身前的梨木香,漆隐听着刀子割肉的声音,刀也是好刀,这么锋利,恐怕割下她的肉都不是没可能的事,有衣带摩擦声响着,漆隐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她明白,这场事与自己无关,因他们展示的,是吃肉,人的肉。
“大家看好!今日的羔羊要现出身形了!”
红幕突然大开,整个天地在一瞬间充满了血淋淋的红色,下一刻,台中事物已映入眼帘,人群响起了惊叹。
漆隐也睁大了眼。
她果然看见了人,一个只着片缕,披发被绑在台上的人。
庖子正掰开他的嘴,将刀伸进去,割下他的舌头,小小的一片,颜色很好看,漆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舌头,也未见过这种光,好多的,比那个处于天地正中的大道还多的光。
全在那个缺口倾泻着。
“啊……”她轻轻地叹息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被捆的人。
他的舌头被放在木炭上烤,他的肉被一片片割下,烤好的肉被庖子随手扔到空中。
“都尝尝他的肉,他娘是个贱人!骗了我的钱,说是把他留下用来抵押,如果不还钱,她儿子便是我的,我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庖子扔了刀,将手贴到那人鲜血淋漓的手臂上,撕了一块肉下来,然后放在嘴里,生生将其嚼碎,再吐到地上。
“呸,真难吃!我倒也不对他做什么龌龊的事,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娘既然不还钱,他也不还钱,便只能用身体抵债了,欠我多少,我便割你多少肉,粗粗算来,要割上万下呢!不要怕死,我一天割个几十下,让你多活些时日,你便活得到抵债那天了,说不定肉没割完,债便还完了,多好,许你个自由身,大家说我仁慈不仁慈!”
“仁慈!”
“庖善真乃大善人也。”
“继续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庖善将他的手指掰下来给我们看看!”
一个杀人割肉的庖子,竟然为自己起名叫善,倒真是讹城喜欢的了,漆隐默默看着,她本是个冷情的人,遇到事从不出手相助,因为以她的体质,前脚救了人,后脚那人缓过来,发现她是异类,便要召集人手,把她放在火上烤了。
所以救人费事,救人后再逃命也费事,一下子就是思考两件事,不如开始便什么都不顾,只管看着,可她今日的心很不平静。
被割者的面目虽看不清,却知道是极痛的,庖子用言语侮辱诋毁他之后,他更像是受了重创般,抽搐了一下,瞧着颇可怜。
奇怪,她真是好久没产生可怜这种情绪了,而且看着那人身上愈来愈多的冷汗,她的心竟是跳得奇快。
“你在说谎吧,他娘哪里欠你钱了?欠钱总有凭证,将凭证拿出来吧。”漆隐藏着困意的声音响起。
四周一下便静了,他们冷冰冰地盯着漆隐。
当然了,漆隐在说真话,这句真话在这里简直是不正常的。
“我们从不说谎,向来是以信誉名显于天下的,欠人钱,哪怕无证,也不可能不还,借人钱,也是不需要凭证的,信人者人恒信之,我们先信人,人才能信我们,此事无凭,看的只是心,我们都信庖善,庖善是大善人。”
“大善人!”其他人跟着齐呼,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了。
突然有人笑了起来,开口说:“我道你怎么看着面善,才想起,你也是欠我钱的。”
“对,这么一说我有印象了,她欠的钱很多,虽然也无纸物等凭证,但围观的人是不少的,人总是凭证,断官司还讲人证物证呢,现在无物,我们看看有多少人吧。大家都仔细瞧瞧,有没有人认得她,她是否欠我钱。”
“欠!我们眼瞧着她与你借的钱,借完便离开了此城,再回来便是这时,料想她肯定是无时间还钱的。”
“的确,她还未还钱,看见她借钱的人多,可没人看见她还钱。”
“怪不得要为那贱人之子说话,原是看他想起自己,兔死狐悲,才帮着狡辩的。”
“把他们一起烤了吧。”
“这人的肉用什么木烤?”
“不用木,用铜烤。”庖善肥大的脸上露出一狰狞的笑,他弯下腰,将之前丢在地上的刀捡起来,像是知道如无此刀,是割不开漆隐的。
下一刻,漆隐便发现自己也被绑在了台上,跟她离得最近的,是那发光之人,眼对眼的那么一瞧,光芒更多了,漆隐闭上眼,微微动手摸着光。
刀割开了她的肉,她先前猜的不错,那刀果然是能切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