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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煌煌(一) ...

  •   “明日群鸟便要飞回来了,漆隐,你高兴吗?”

      雪地里,树杈上,漆隐闭着眼,她听着这难得的问候,什么话都不说,因为她累了,冬日没多少活物虽然枯燥,但总比有活物而要被冻死的强。

      雪散,鸟飞回,不死,但明日雪是否消散,道没有指示。

      “你不开心是不是,你厌恶是不是?你不尊道。”底下的人脸含怒意,显然是漆隐的沉默惹她不满了。

      此时天色渐暗,空中的雪花失了温度,带上颜色,她们的身上都有些红,雪一样的红,白日为白雪,夜晚失温则为红血,似人,失温便显红色一般。

      漆隐睁开眼,用自己滚热的手拂开了身上的红。

      那雪遇她的手便化了,血一样从树上滴下,哗啦啦,突然浇到了树下那女子的身上。

      “漆隐!”

      “哪有漆隐,你在漆隐的树下做什么,你喜欢晚间的雪,这我是知道的,但你如今为何喜欢雪,却不喜欢雪水呢?它不合你的心意吗?你嫌它脏,一个化的,一个未化的,怎么就有脏与未脏之分了?”

      “你在耍我!”时青阳抖抖身上的雪水,离那棵树远了些,嘴却不停,她面容很是清秀,脸蛋莹润,仿佛稍微用力地一捏,整个人便要碎了,这雪降在她身上,些许红意,朱玉般,点缀着她的稚嫩与娇憨。

      但此时雪一化,红混在青丝间,尽是淤泥般的潮湿浑浊,所有美意都丧失了。

      漆隐那双比常人要淡的眼眸静静看着这一幕,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时青阳,回屋去吧,你现在被你喜欢的晚间雪弄得很丑,比去年夏日来的那个行乞者还要丑上许多。”

      时青阳的脸色变了,由愤怒转为扭曲,她显然也记得那个行乞者,记得他脏污而布满褶皱的身躯,水冲刷在他身上,褶皱冲开,里面的泥露出些,再露出些,永远没有尽头,整个人简直是污浊的化身,只看上那么一眼,便恶心得她吐了两天一夜,现在想起,吼间都有一种异物感。

      漆隐拿她跟那个人比!漆隐竟然拿她跟那个人比!

      “呕……”时青阳气地吐了出来,漆隐沉默地看她,天色越来越暗了,太阳已完全失去了踪影,月亮没有出来,四处都静悄悄的。

      远处蒲牢大街上彻夜不息的烛火灭了,所有的灯笼都被拿了下来,连宫殿尽头那颗硕大的夜明珠都不见了踪影。

      “时青阳,走吧,再不走就晚了。”漆隐轻声说。

      时青阳勉强直起腰来,她显然也察觉出异样了,明白此时不该在外面继续停留,否则会很危险。

      “知道了,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不跟。”

      “迟早有一日你会玩死自己的!”时青阳瞪着眼道,随后气鼓鼓地逃走了,她速度很快,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剩漆隐一人留在树上,这是棵很高的树,拔地二十丈,冲破围墙,下端通达,遍体灰白,汁液淬毒,不受鸟虫之害,而上端横生荆棘,尖密可怖,甚或有物被穿透于其上,口眼不闭,形色骇人。

      于是青阳怒而不敢登树,唯漆隐爱此,常坐枝端,闭眼冥思不想世事。

      冬日,树上无叶,而北风萧瑟下,枝干常动,漆隐在听着这动响,现在天地是静的,而这世间的法则喜动不喜静,所以静必有害。

      会发生什么呢?漆隐猜着,她看向城中的蒲牢大街,那里一丈便立一钟,钟上铸着龙的第四子——蒲牢,它生性瑟缩,虽为龙子,却惧怕同居海中的大鲸,鲸向它动,它便要叫,狰狞地,不受控地,足以撕破万物的吼叫。

      敲钟的木杵就在钟旁,它是鲸的形状,离蒲牢很近,当鲸状木杵向钟上的蒲牢撞去,响彻整座城的巨声便将出现。

      现在,鲸便要出现了,那是成千个木杵在动,它们在钟旁晃着、摇着,逐渐升空,随风而动,轻若飘羽,带着抹悠游的气息,而钟瑟缩着,畏惧着发出闷响,它们还有一定距离,所以这响声并不大。

      是钟觉得木杵不会敲它,还是蒲牢觉得鲸离自己太远?

      太远便不会到达吗?木杵一样小的鲸不足以吓到钟一样的蒲牢吗?

      木杵在聚合,而钟是分散的,成千个木杵在一起,难道钟不会怕吗?

      成千个木杵有鲸那么大吗?或许有,但不该像漆隐现在所见的这般大。这简直不是鲸了,它有鲸一样的身躯,通体流畅光滑,眼小,但比城还大的鲸会轻易出现吗?

      它用自己的小眼看着漆隐,里面很透亮,一点杂质都没有,漆隐也在看它,看它几千里长,遮天蔽云,望不到尽头的身躯。

      大量的水汽随着鲸的到来涌入城中,空中的雪已完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水,磅礴的浪潮打在这座城中,每家每户都紧闭着门,他们并不害怕,因为这样的事是常见的,他们只要乖乖的,待在家中便好,千万不要有好奇心,打开房门是会被水冲走的。

      鲸已撞上了钟,蒲牢跳着从钟里爬出,向水深处游去,它在躲鲸,而鲸并不看它。

      钟的轰鸣声在水中被放大,整座城都在响,钟在水中敲,钟在水中游,鲸也在水中游,它似乎觉得蒲牢的行为很是有趣,于是做出了跟蒲牢一样的动作。

      它开始吟唱,缓慢冗长,时而低沉震荡如雷鸣,时而高跃如鸟鸣,只是比雷、鸟更长,钟声与鲸声在水中汇聚了。

      整个天地陷入海中,漆隐的树被淹了,漆隐脚下的城也被淹了,这里成了磅礴之物的游乐之处,漆隐看着清澈的水,这里没有断裂的枝杈,没有飘浮的红丝,只余宁静与鼓乐之声。

      她试着摸水,感受到了那份潮湿。

      细看地上,下雪的痕迹已彻底消失了,这水很暖,似乎水停之后,天也该暖了。

      漆隐闭眼,她在水中做了个梦,梦醒之后,鲸的乐停了,它驱赶着蒲牢,向下一座城前进。

      “雪自己会化,春日自己会来。”

      她对空中的那个人说,对方的面容总是叫人看不清的,衣着也叫人看不清,似白似玄,似雾似岚,只有光辉常在。

      他听着这质疑的话,便朝漆隐的方向看去。

      这世间无人质疑他,他是光,是大道,是永恒的法则,所言一切皆会成真,所做无不被赞颂。

      漆隐不认同他,漆隐便是错的。

      “我见过你,很多次。”他开口,所吐并不是人言,而人闻之,但觉清越低沉,无不懂的道理。

      漆隐点头,她挥手,将身上的水尽数洒落,现在,她是干净的,只是衣衫穿得并不好,放眼看去,唯余懒散。

      “的确很多次,二十九日前,我拦过你的鲸,将它抛入万里外的北方冥海中,与鲲为伴。”

      对方闻言看着漆隐,散发着光辉的面上无丝毫变化。

      他不问漆隐为何如此做,因为他知道漆隐在想什么。

      鲸与蒲牢的身影消失了,光辉的大道转过头不再看漆隐,他稳步走在空中,所行之处微风轻拂,春意在他脚下散开,这一场水,将冬日的寒冷完全飘散了。

      因大道想看群鸟在这座城中汇聚,他极端任性,极端自我,一时兴起便能毁一座城,改一个季。

      漆隐再次叹气,她抓散了自己的发丝,想不明白世间为何有如此任性之人,这人又为何主宰着天地,或许她该庆幸,是春随着鸟一同来了,这些飞翔之物并不会死。

      但春不该这时候来的。

      雾气消散,日开始升起,家家户户都推开了门,他们向空中那人跪拜。

      时青阳眼中全是泪,正直直地看着天上,漆隐注意到了她颤抖的唇与绯红的脸。

      “你为何那般喜欢他?”

      “谁不喜欢他,天下的心都是他的。”

      “他如生的跟那个行乞者一般,你还会喜欢他?”

      “那便不是他了。”时青阳望着那光辉之人,换做平时,她可能要恶狠狠地看漆隐一眼,但现在,因着生气看漆隐一眼,便意味着她将少看那人一眼,这是赔钱的买卖,万万做不来的。

      漆隐陷入了沉思,她看看那大道的象征,又看看时青阳,似乎并不懂这其间的关系。

      这时,人群惊呼了一声。

      是鸟群来了,它们在那人身后飞过,万般色彩充斥着天端,领头之鸟有着极长的尾翼,上面洒落星光,点在树上,绿芽开始萌发,漆隐常待的那棵树又覆满绿意了,它的荆棘渐长,刺破了另一棵树的树干,随着群鸟的落下,方才停止生长。

      现在这棵树不是漆隐的了,它是很多自然之物的,共有的家。

      空中的光辉渐渐消散,春日回归。

      “嘭!”的一声,漆隐头上挨了一下,是她娘,随手拿起根棍,便砸在了她头上。

      幸着她头硬,非但没晕,也并不觉疼痛。

      “天杀的!大道来时为何要言语欺辱他啊!我砸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对啊!娘,砸死她!封上她的嘴!”时青阳在一旁拱火。

      漆隐看着这跟她一母同生,却相貌秉性跟她无一丝相像的姊妹时青阳,对方跟她名字都无一丝关联。

      且不光她家如此,家家都如此,姊妹兄弟间几无相通之处,而被人以为亲人。

      这便是天地的道吗?为何如此乱,这个世间变来变去,非要全无章法吗?大道竟不觉得累。

      漆隐感觉匪夷所思,所以她愈发想将大道抓来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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