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夏夜 ...
-
“小伙子，你到哪儿？”
凌晨一点的1路夜班车刚刚从总站出发，就迎来了第一位乘客。
男孩子瘦瘦小小，头发乱糟糟的，背着个破书包，像是在垃圾堆风餐露宿的流浪猫。他慢吞吞地走上车，左右打量，失神地看向瘦削而和蔼的司机。
眼前的世界蒙了一层雾气。
“我不知道。我可以付得起车票。”他从兜里掏出公交卡，在卡机前刷了一下。
里面还有十二块五，妥妥够了。
司机乐了，“小伙子，自己要不知道去哪里，可只能跟着我的车走啊。先坐吧，坐稳了，郊区的晚上可难捱着呢！”
“没事。”男孩随着公交发动，晃了晃身子，伸手抓向扶手，一路走着，坐到最后排去。
夏天的夜晚还带着白日里的暑热，窗口吹来的风中蕴涵着草木的湿润。宽阔的大街与高架桥逐渐变成狭窄的道路，路灯也渐渐昏暗。
夜1路车从城区将开往郊区。从繁华的商圈，开过医院，开过大学城，开往这座城市最边缘的居民区。
深夜的夜班车上，乘客逐渐增加。
有挂着黑眼圈，一上车就睡觉的加班狗，酒气熏天也要笑容满面的应酬者，一直刷着代驾订单还拎着小电动车的代驾员，刚刚结束工作的医务工作者，从餐馆下班的结伴而行的服务员。
——竟然和白天一样人多，只是普遍安静了不少。
大家都太累了，哪有精力躁动。
“东区商业城，夜1路的还有吗？下一趟隔一个小时了啊！”司机师傅打破寂静，大开着门，敲响了大锣似的，向门外嚷道。
“哎，1路啊？”坐在车站打瞌睡的人猛然惊醒，兔子似的跳起来，懊恼地抓抓头，三两步跳上车，差点被台阶绊倒，“师傅，谢谢您！”
车开出去数站，车上的人越来越多。
“师傅，我下车！”一个拎着电动车的代驾员摇摇手机，喜出望外似的，“就前头老刘饭庄，有单了！”
“得嘞！”司机也笑眯眯的，在下一站把车停下，“小心开啊！”
代驾员点头如捣蒜，“师傅您也是！”他急匆匆跳下车，对回家前还能再接一单感到欣喜异常。
“小李，小王，上一趟我看北庄车站的路灯坏了，给你们往前送送到路口？”
随着人们逐渐下车，司机向那两位服务员说道。
“好嘞，谢谢师傅！”疲惫的声音中，隐约带了些感激。
人逐渐空了，男孩在最后一排，用淡漠的目光迎接，又送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深夜中的小世界，是这座城市的不堪与温柔。
但凡人间，不论白天黑夜，豪宅土炕，必有百态。
这是人间的痛楚，还有人间的倔强。
“小伙子，你是离家出走？”司机依然热着心肠，没忘记后面还有个孩子。
“不算是。”他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双腿，走到前头坐下。
“这点儿不回家，就算是暑假，你父母不担心？”
暑假？我看起来……还像是个需要父母照顾的学生？
“他们巴不得我早点离开，省得我这个瞎子给他们带来噩运。”他嗤笑着侧着头，看向黑咕隆咚的窗外。
明晃晃的车灯照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碾过路旁茂密的草叶。
“嘿，年轻人容易和父母起误会，冷静冷静，好好聊聊就好啦。”
“你根本不理解。”男孩冷冷地吼了一声。
此话出口，男孩有些后悔。对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自己有什么可来气的呢？他又不了解，不过是想劝慰路人罢了。
司机也不着急，慢慢把车开向公交总站，“是是是，我不是你，但我也是个父亲。如果那天，我能在车里接上我闺女，我一定会让她……做喜欢的职业。不然……也不至于让她赌气，碰上那种事儿……”
男孩从未见过这种温和、悲伤、揉进浓浓爱意的忏悔。
“对不起啊，我可能没办法帮你找个好地方住……不过，如果你不在意，可以到我们调度室歇歇。”司机沉默片刻，又恢复了那种洒脱的语气，“小伙子还年轻，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时候啊，父母不让是有他们的考虑，但他们不能陪你们一辈子。理解他们，也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孩子总是会长大的。”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男孩闭上眼睛，轻声开口道：“谢谢。”
公交场站的调度室里还有一位大叔。
等司机走后，男孩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而问那位大叔。
“他的女儿怎么了？”
大叔看看男孩，摇头道：“老程的闺女，以前因为和他赌气离家出走，晚上被一伙小混混碰到……哎，可怜啊。”
男孩面无表情地从书包里摸出本子，顾不得胳膊腿上被蚊子咬的包蹿升着瘙痒，只顾刷刷地写下什么。
“在这个城市里，永远有人醒着。”
“可能是打家劫舍的恶人，还有正义的使者，以及善良的路人。”
“在这片黑暗的土地上，我是谁呢？”
白棋看着屏幕，只觉得那个恍惚的夏夜已经十分遥远，那个濒临绝望的男孩却依然潦倒。那些善良的人，似乎消失在人群中很久了，从隆冬到夏末，再到这样炎热的盛夏。
真正想要写的东西，却是写不完的。
可一个人这辈子能写下的东西终究有限，只有尽可能多地写，让遗憾少些。
白棋摸着已经掉了漆的笔记本键盘，缓慢地敲起今天听到的新闻。
楼上的老大爷，天天早上把广播放得老大声，中午晚上也听得乐呵，主持人的字字句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还看看抗日神剧，枪火纷飞，热闹得很。
今天的《半扇窗》倒有题材了。
他搜着内容，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作者消息。
几个月来，温岩的评论始终很诚挚，顶着一串乱码似的名字，说着让白棋也颇有感触的话。
他确确实实在看自己的文章，也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其中的感情与含义，温和的话语真像是提拉米苏的绵软口感。
你啊，倒是叫温言比较合适。
白棋望向桌角那张皱皱巴巴，又被仔细抚摸平整的白色便笺纸，还有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禁不住扬起唇角。
他偶尔会点开另一家比较大的文学网站，看看现在的人都在写些什么——或许是十分精彩的文章，又或许是什么垃圾。
他从不吝啬在心里去评判他人的文章，到底是负面的多些。
他突然看到一则宣传：暗黑悬疑神作《墨色人间》签售即将开始，新锐作家曹汐沢将亲临现场！
暗黑悬疑？这倒是他感兴趣的
白棋随意点进去，扫了一眼故事梗概，却发现颇为熟悉——不仅仅是有些熟悉，而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极了。
主人公打小被流浪汉爷爷收养，做过童工，捡过瓶子，偷过电动车，当过骗子，进过少管所，进殡仪馆打工时亲自火化了爷爷，又被嫉妒他的同事困在地下室三天三夜，半死不活地在医院躺了几天，偏偏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反被诈骗了全部积蓄，惨淡之极，而又否极泰来。其中秘辛不可详述，只道他人生逆袭，所有他眼中的的苦难都成为了福祉。
而他已经没有了追求，麻木地“享受”这一切，这墨色中的虚伪。
白棋随意点开了一章，等着网站转圈儿，又起身从角落的大纸箱中翻出一摞印得密密麻麻的打印纸。
第十一章，同样是圈套。
主角的名字倒不一样，但剧情的走向，角色所说的话，甚至句式结构几乎完全一致。整章下来，还都是那种拙劣幼稚的陌生比喻。也许在外人看来精妙绝伦，在白棋眼中，只是自己五年前的败笔。
白棋不由得捏紧拳头，在搜索栏中敲着一个陈旧的网站名字，却只能搜到它倒闭关站的消息，最多也只有站长的一封信。
浏览器艰难地转着圈，再也吐不出任何有用的内容。
白棋的喉咙中发出轻轻的叹息，带着他的骄傲与不屑。
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种抄袭自己早期作品不劳而获，居然还靠着它一举成名的操作实在是令人愤愤。
愤怒？似乎也并不是。
签售在三天后，晖阅传媒总部二层的书店。
白棋倚在椅子上，恍惚的目光看向头顶透着微微光芒的半扇窗。
——好似一缕若隐若现的蛛丝，风一吹便会断裂。
去一趟吧，也许这趟是生死未卜也说不定，毕竟自己的证据，只是自己一段时间前打印的底稿。
电子与网络皆不可信，而纸张也并非永恒，同样可以成为恶劣的伪证。白棋看着账户上屈指可数的零钱，决定斥巨资把这篇文章的记录复印一遍。
维权从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落魄的人更不奢望什么，只是心底有口气不得不出。
夜色已深，好在那是24小时开放的自助打印店。
白棋踩上几乎磨平的胶鞋，用塑料袋裹好自己的小说，紧紧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闯进暗夜之中。
晚风微微潮湿，还带着昨天的雨与泥泞的味道，吹拂过稍显凌乱的发丝，撩过毫无血色亦毫无表情的面颊。
他露出那只漆黑的眸子，宛若头顶那片天空，分明有限，却格外深邃辽阔，埋藏着繁星万千。
作者有话说第5章 夏夜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