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笔成文》云冲默

29、手术

　　白棋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着实是累坏了。
　　温岩在他身边睡下，到晚上醒了两回，静悄悄地去外头看了会儿书，又吃了些小零嘴，爬上床的时候也不忘观察一下白棋，还有气儿，还睡得正香。
　　睡饱了自然也要吃好喝好。
　　温岩煮了金鱼小馄饨，搭配上卤肉、咸菜、花生米，又有味道又暖胃。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医院，看看要买什么样的义眼片？”白棋还是惦记着这件事。
　　“看您，高兴的话今天就可以。”
　　“那就今天吧。”
　　于是温岩带着白棋，来到医院的医疗器械专区。
　　温岩说明来意，店员便拿来一本宣传册。“我们这里产品很全，您随意看。”
　　宣传册里是各种厂商的义眼产品。若说是琳琅满目，这类医疗产品终究不及商场里日常商品那么多样，款式上所差无几，不过是厂家、材质、颜色之类的变化。
　　温岩是第一次接触义眼，看着图册上满满的眼珠，自然而然产生些许生理反应。但他依然陪着白棋看下去，果断要选择质量好一些的产品，贵也无妨。
　　“有没有别的颜色的……”白棋连着看了几页褐色的，突然感到无趣。
　　温岩不由说笑，“白老师是想要拥有写轮眼还是GEASS？”
　　“嗯？”白棋露出困惑的神情。
　　“啊，《火影忍者》，还有《叛逆的鲁鲁修》，白老师应该听说过吧。”温岩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虽然他们算是同时代的人，但白老师或许不怎么看动漫。
　　“嗯……小时候又人说起，但没看过。”
　　白棋平淡地答道，指尖点着深蓝色义眼的图片，“我想要这种。义眼片的话，就相当于美瞳了，是不是？”
　　听起来有些酷酷的，还有些辛酸。
　　“可以多买几副换着戴。”温岩笑道，“可以每天都做不一样的白老师。”
　　白棋稍稍眯起眼，似笑非笑，“这样……我的发型也可以换了。”
　　预定过三套义眼片，俩人溜溜达达，找地方吃了饭。
　　这家店是个夫妻小店，男人在里面切肉炒菜，女人在柜台收银服务，做的是现炒的盖浇饭，滋味着实要比很多店的预制菜丰富美味得多，有种灶台熏陶的烟火气。
　　“能有人亲自买菜、选料、加工、做饭，如何不是种幸福？”
　　白棋看着眼前的番茄牛腩盖浇饭，忽地有了新灵感。
　　“我下一本写美食文怎么样？”
　　“白老师还准备三开么？”温岩愣住，“白老师，这样还是太辛苦了吧。”
　　“没事儿，《暗门》……也快结局了。也许往后我的生活里，只余下了《半扇窗》，以及……写给你的文章。”
　　温岩微微睁大眼睛，“写给我？”
　　白棋老神再在，夹起一片肉塞进嘴，含含糊糊地说着，“我都给林嘉崇写过了，却没有给身边最亲近的人留下太多，丝毫不显得我偏心。”
　　“白老师愿意，那就写吧。如果是为了我……我也……很高兴。”温岩笑得腼腆，心里微微雀跃。
　　“你做的饭菜，和我自己做的，还有外面买的不一样。”白棋说完这句，便埋头吃起来，任由半盘子番茄熏红了他的脸。

　　白棋手术的这天，林嘉崇委托黄叔前来探望，想送些礼物来，却被温岩委婉谢绝，黄叔便只好转战李主任这边，一方面感谢她妙手仁心，成功保留了林嘉崇的视力，再一个则是拜托她对白棋多加照顾。
　　“好了好了，我对每个病人都一视同仁，你也别客气。嘉崇虽然出院了，还是要持续观察，定期复查，平常眼睛也要多注意。白，嗯……你所说的白棋，他要做的手术已经很成熟了，正常按流程办就好。”李主任摆摆手，同样谢绝了他，“如果一定要送，再多一面锦旗就足够了。”
　　手术室外。
　　考虑到可能的意外风险，病人身边也有监护人，征求过白棋的意见，李主任慎重地选择了全麻。
　　其实全麻对于成年人的眼球摘除手术来说稍显多余，只是白棋有着强烈的意愿，便也由着他了。
　　“希望我醒来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白棋捏了捏着温岩的手，缓缓松开。
　　轮子，门框，脚步，设备，对话。他听着身边的声音，心思平静。面罩戴上，毫无波澜的吸入之后，他恍惚感受到凉凉的麻醉药剂渗入黏膜，开始在血管中流淌，粘稠的，滞涩的，让他逐渐陷入昏睡。
　　手术的时间并不太长，但白棋昏睡得却比一般人久。
　　厚厚的纱布遮住他的左眼，沉睡的右眼平静地合拢，像是大理石的雕塑，像是面颊稍稍丰润起来的瓷娃娃。
　　“他体质比较弱，一般人的麻药对他来说可能稍微重了些，睡久一点也没关系。”护士安慰道，“麻药劲儿快过的时候，可能会有说胡话的现象，也不用担心，醒来就好了。”
　　说胡话么……温岩谢过护士，坐在病床边，满眼里只有睡美人似的白棋。
　　直到睡美人突然低声开了口。
　　“温岩……我要吃你……”
　　虎狼之词！温岩惊讶之余，猛然一阵发慌，急忙瞟向四周，好在没有人看他们。
　　白棋停顿半晌，才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你，你做的疙瘩汤、锅包肉、扁豆焖面、酿豆腐、地三鲜、京酱肉丝、香煎鱼片、西葫芦鸡蛋、西湖牛肉羹、蓝莓山药、南瓜盅、夫妻肺片……”
　　温岩松了口气。但看他躺着碎碎念报菜名的模样，莫名有些想笑。偶尔有些颠来倒去，还有重复的菜名，但少说也有百来个了吧？当真没见过白老师这么话痨的状态，白老师也真是……博闻强记。
　　“温岩，我要写一辈子。写到你江郎才尽做不出别的花样。写到我阿尔茨海默，不记得哪些写过，哪些没写过，提笔忘字。民以食为天，给我做饭，喂我吃饭……食以温岩为天……”
　　白棋嘀嘀咕咕着，声音渐渐小了，似乎是又睡了过去。
　　温岩忍俊不禁。
　　等白棋醒来，温岩没提说胡话这茬儿，把人服侍好之后，只是一笔带过，省得对方生傲娇的小脾气。
　　“白老师，就算我以后做了重复的菜式，您也别嫌弃。”
　　“什么话，我又不挑食。”
　　白棋完全不记得之前碎碎念的内容，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脸上发热，便闭上眼不看他，扯开话题。
　　“林嘉崇怎么样了？”
　　温岩轻笑，“白老师关心他，真让我有点儿羡慕。”
　　“我对你……关心得不多么？”
　　“我也贪心。”
　　白棋知道温岩并不那么小气，不过是孩子气的耍赖，撇撇嘴，“说林嘉崇吧。”
　　“他已经出院了，准备先去拍一部分不露脸的镜头。另外……他准备做专辑。他的经纪人……应该是他的远方叔叔，还想来感谢您，被我谢绝了。”
　　“嗯。不用他们客气，我只做我觉得值得的事。”
　　“害林嘉崇眼睛受伤的，是向阳升厂子的商品，向阳升也因此被查了。估计这次他不太好解决。”
　　“舆论的力量在互联网时代大行其道，而最终决定的会是法律。”白棋叹口气，“向阳升算是你们家的仇人，但我不会因此出面抨击。”
　　温岩握着他的指尖，“我知道的，白老师，我也想通了。他固然可恨，但我也是拜他所赐，才成为了如今的温岩。至于我的父母，他们表现良好，也算是……改过自新。他理应被惩罚，向大众赔罪，而不仅仅是我们家的事。他要受到的惩罚，不需要添油加醋。”
　　能得到他的理解便好，毕竟自己可不是真的冷漠，不过是权衡的决定而已。麻木的指尖传递着温度，黑暗中的陪伴令人安心。
　　他已经深深地熟悉着，贪恋着，热爱着。
　　“过段时间白老师好转了，可以去看看爷爷。我前几次去，他老人家都问起您，估计是听了本不错的小说，还想和您纵横历史，学海遨游。”
　　白棋没回绝，“老爷子要喜欢，我可以偶尔去拜访。”
　　“我本来是怕您觉得麻烦，毕竟……爷爷在这方面话很多，会让白老师厌烦。”温岩坦诚。
　　白棋用拇指摩挲温岩的指节，轻轻摇头，道：
　　“‘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莎士比亚的话却不一定适用于一切情况。”
　　“你无法用一个词概括一个人，你无法用二分的方式划清界限，你无法自以为是地了解。冗长是多余，丰富则并非冗余。”
　　“与人相交，越交越深，越深越知。”
　　“交流并不麻烦，只在于是否值当。”
　　“与爷爷，与你，我认为值得，因而愿意。”
　　如果不是白老师身体太弱，温岩真的想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
　　“这次手术对右眼没什么影响，应该不会影响更新。我很快就会把新书决定好，和咸鱼知会一声。”白棋莞尔，“书名就叫……《食味录》，如何？”
　　“食得口中味，更品得其中滋味。白老师若是准备好了便开文，我一定会追。不过……一定要好好休息养伤，好好食眼前美味。”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老妈子似的提醒不会缺席。
　　白棋虽闭着眼睛，却笑得粲然。
　　且看春风满面，吹开山花烂漫、绿草如茵，由打床头蔓延，拥抱悸动而诚恳的心。

　　另：全麻其实也挺难受的，禁食啊干燥啊后劲儿啊，周边人反馈都有抱怨。虽然文里不说，如果身边有刚做过手术的病人，还是要忍住好奇的小手手，也不要觉得“睡一觉就完事儿了怎么这么矫情”这种。